小時候,我是極恨母親的,女兒恨母親,似乎有些矛盾,但我確實如此。
那年正月,母親抱著四歲的我,告訴我去大姨家“走親威”,我天真地舔著手中的棒棒糖,看母親一手提著我最喜愛的小皮箱,我不明所以,笑得一臉燦爛。吃了飯,母親讓我與大姨家的四個哥哥去玩,她說她在這里等我,等太陽下山了,咱們就回家,我掰著手指頭說,好。
四個哥哥,最小的四哥也比我大兩三歲。他們帶我去村旁田野里的草垛處玩捉迷藏,大哥和我藏在草垛后面,我豎起兩根食指說,噓,我倆偷偷看著二哥到處找我們,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玩得累了,我便嚷嚷著要回家。
那輪紅日有些偏西,卻絲毫沒有落下的意思,斜陽將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奔進屋,卻發現母親不在,隱約間,聽見母親在外面和大哥他們說話,我一把跑出去,母親見了我,轉身便走,我急了,邁著小步追上去,問,母親你去哪?大姨聞聲出來,手中拿了許多五顏六色的棒棒糖,我不肯要,只呆呆望著母親離去的背影,哇的一聲哭出來,撲著去追母親,眼淚大顆大顆地掉落,大姨攔著我,不讓我再往前,我越發的急,大聲喚母親,但母親的身影就在斜陽里漸漸淡出了我的視線,至始至終都沒有回頭。我的心里疑惑不解,大姨說,父親和母親去掙錢給小妹買糖了。我抽泣著用手背抺眼淚,說,我不要糖了,母親帶我走好嗎?
最終,在這個喜氣洋洋的正月里,我留在了這個陌生的地方。大姨與四個哥哥都對我極好,以至于我將父母這個詞與影像慢慢遺忘,唯記得斜陽里那一抺身影,決然而去。
也許過了兩年,又到了年末,在外地打工的人都陸續回到家中,孩子們也是較高興的,學校放了假,家里也會給買新玩具之類的。這一日清晨,我拿著新玩具在門口拔弄,有人喚我,小妹,長這么高了?我看著面前拿著大包小包的二人,對著廚房里忙碌的身影喊,大姨,有客人來了。年幼的我不曾注意到兩人的笑容頓失,摟著玩具靦腆道:叔叔阿姨里面坐。
結果是,所謂的“叔叔阿姨”便是我的父母。腦海中那塵封的記憶,斜陽里的決然被喚醒。我清楚地知道,我討厭叫母親的這個人,是她丟下我,走掉。
她要帶我回家,回到那個真正的,我的家。但我不肯叫她母親,父親著實不高興,她苦澀地笑,何必跟孩子嘔氣呢?這個情我自然是不會領的。她給我買了好多漂亮衣服和糖,還領了一個小男孩過來,說是我弟弟,我不屑地看著她,我才不要什么弟弟!
因為各種原因,她帶著我四處讀書,似孟母三遷,我都不曾與她示好,她不然,還是一如既往地對我好,甚至超過了弟弟。她不識字,文化很低,在這點上我也是恥笑她的。每每我做功課,她閑下來,便在一旁,靜靜地看,我也不排斥,待我寫完,她才道出我一些不良的習慣,我詫異也怎么會,她頗得意地說,鄰家太太教的。有做不出的題目,我便心急如焚,因為沒人教我。她要求讓她看看,我急了,脫口道,看什么看,你又不會,沒文化,真可怕!話說出口悔得腸子都青了……我抬了頭,她一愣,隨即又笑著說,所以要好好讀書啊!我漠然地轉過頭,晚止卻發現她躲在房里捂著臉,壓低聲音偷偷地掉眼淚。
十歲的我,又多了一個妹妹,我以為她定不會再對我好了,卻沒料到她對我更勝以前。只是,她的身體似乎越來越差,每隔三五日的便不舒服,次數多了,我便忿忿地罵她裝模作樣。
2009年,她的病徹底惡化,我站在一旁聽醫生說,必須動手術,否則生命可能會有很大波及。父親從外地回了家,讓她安心動手術,她不肯,我知道她是心疼父親那微薄的工資,舍不得讓我們受苦!
我慌亂,憶起多年來她的無微不至,默默付出的一切:我不肯喊母親,她包容我;我要什么,她買給我;我挑食,她從無怨言。她說,挑食不是問題,問題是能讓我不挑食。對自己一分錢也不舍得多花的她,永遠都會盡量的滿足我的要求!
可憐天下父母心!過往的種種如我的眼淚般涌出,斜陽里的她,也是迫于生活的無奈。但是,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我拭去眼淚,微笑著站在她床前,低聲道:母親,以后,換我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