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山坡是綠色的。嫩綠,淺綠,青綠,黛綠,層層疊疊地暈染在濃重的墨綠之上,渲染出安靜閑適的感覺。
夢中的老樓,倚在這早春山坡的草尖兒上。她是溫和的,一塊塊赭石色磚塊堆砌成了這低矮的老樓。夢中,老樓總是早春。也許,夏,太過熾熱,秋,太過冷清,冬,太過寒冷,只有早春清新的草綠色能輕輕地捧起老樓,細細地描繪出老樓的柳眉,柔柔地束起老樓的黑發。
這樣的老樓是最美的,帶著光暈的朦朧的美。
像極了幼年的我站在老樓的樓梯間,見的流光透過青瓦,柔柔地灑在她的發梢,那刻漾出的青黃色光暈。她是個胖胖的賣豆腐的婦女,但是,她很柔,所以在那年的小小的我的眼中很美。
不施粉黛的,初春的秀氣。
總記得的是幼時,我站在她身后,看她火紅的衣角蹁躚,磚塊縫隙中流瀉出來的陽光破碎又融合。樓梯常年是濕潤的空氣,只到初春透些綠意在這陳舊的磨坊。她每日清晨總會擺上兩個明黃的腳凳在門邊,然后在微黃的小磨坊內磨黃豆。天大亮時,我便醒來。一邊飛快地跳下床,一邊嗅那一陣濃郁的豆汁味兒。
下了樓,豆子已經坐在他的凳上念書。豆子是她的娃,我比豆子小個一兩歲,還沒上學,便在一旁看著他念。奶黃的光暈下的豆子認真的表情和稚嫩歪仄的發音讓我久久不能忘懷。他白皙的臉龐上細細的絨毛,在陽光的恣意揮灑下呈現出一種綺麗的透明色,像山坡上明麗的花香般,淡粉淡粉的。他確是像她的,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身子,照理說,應是笨重不堪的,卻因全身的圓潤倒顯得平衡。
辰時,豆子上學去,她便常喚了我一道賣豆花兒。
“小不點兒,下來?!?/p>
“誒!”
“今兒,一起賣豆花兒去!”
“嗯?!?/p>
那時的集市很遠很遠,且老樓的住家戶大都無法在集市上正常經營生意,于是往往是一大一小倆人兒一起上集市,小的打打雜,順當仔細防著那開著“滴滴”怪車的壞人。
一日,我同她一道上了集市,卻恰巧開怪車的人來了。滿街都是四處逃竄的挑著扁擔的人,只聽見叫喊著:“城管來了,城管來了。”
一開始,我是怕的,可后來,便不大怕了,反而偷偷躲著笑,這情景不正是電視里邊兒奧特曼出擊怪獸前的場景嗎?她一手牽我,一手扶著肩上的擔子,超偏僻的巷子躲去。我聽見她大大咧咧地氣罵:“這些王八羔子!王八羔子!”
就在這當兒,一挑李子的好幾個簍子被那些怪人搶走了,但那挑李子的拉著一個簍子死活不放,最后,幾簍李子全流在街道上了。這些絲絲點點綠色的小溪流飛速地奔流,一街都是粘粘的李子汁液,無數人奔上街頭,哄搶李子,那挑李子的竟蹲下身哭了。我躬下身,捏住了一個黃斑斑的李子,頓時討寶似的給她看。不想她卻皺深了眉,放下擔子,向那挑李子的大爺走去,我看見她撿起一捧李子,再撿起一捧,放進大爺簍子里。
她說:“大爺,大家都是鄉下的,生活不好過,俺懂。莫氣了,這李子,就當賞了狗吧,俺這里還有點兒錢,您這幾天也好過些!”
隨后,又有好些人隨了她一塊兒將李子還了大爺。那時幼小的我,看著她,咬咬唇,最后割舍了手中的李子。
過后好幾日,我不敢去她家中,豆子也被接去他姑家了。只因他丈夫那晚同她大吵一架,那幾日,我常??此s在陰暗的墻角,低著頭,不知在做什么,興許太黑,我也不敢進屋去。
后來,她竟一個人住在老樓,拖著豆子倆人生活了。
那時起,她好似變了,日日都關著豆子不許玩鬧,下學也不幫忙做工,只念書。我好幾日沒見豆子,自然想念他,偶有一次尋了機會偷偷將豆子勸出屋,一塊兒上山爬樹掏鳥窩去了。
回來時,她拿著竹板子站在樓梯口。
她沒打豆子,她只是哭。她說:“你咋恁不爭氣!你爹不要咱們了,俺拼死拼活拉扯你,你咋不知呢?”
她歇了口氣,將豆子拉進那黑暗的小屋子了。我站在門外,只聽得她尖厲的聲音一陣陣地傳來。
“這好幾天俺家豆花兒都供了佛了,你知道不知道!俺只指望你,好好念書,將來有出息,做人上人!叫人來供咱們!”
“你咋不爭氣…不爭氣…呀……”
我吞了口口水,豆子也哭了,鼻涕稀稀拉拉的聲音混著哭聲傳進我耳。那時天色已晚,卻不見一點兒月光,樓梯口顯得那樣黑,那樣涼。
時光流逝,今時的我再不記得老樓的全貌,連那豆子后來如何也全不記得了,只是忘不了豆子后來畫的一幅畫。
他畫的是藍色的天,很藍的天,藍的發黑。這天空下有個形態怪異的少年正觸摸著天空中毫無光亮的月,尖削的月。
我忘不了他畫畫時不停涂抹的筆觸,這一點點零星的空白皆被他抹上這是春天,早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