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暄鬧了一天的街道，此時依舊塵土飛揚，畢竟已到了秋天，熾熱的空氣里多少滲出絲絲涼意。

當我們把已經(jīng)昏迷了一天多的呂明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醫(yī)生們立時展開急救。還好，這個傻孩子只是吃了過劑量的安眠藥，導致昏迷不醒。醫(yī)生采取了適當?shù)慕饩却胧┖螅蠹乙矟u漸安下心來。我一面通知呂明的家長，一面把幾個學生和同事打發(fā)回學校。

坐在呂明的病床旁邊，打量著這個剛剛升入高三不久的學生，我神思恍惚：是呀，他才二十歲，這是一個人一生最有希望最可珍惜的年華。然而，他卻選擇逃離這寶貴的生命!明年就要參加高考了，到底有怎樣的傷痛讓他心灰至此呀?

這個孩子有著一雙憂郁的眼睛，秀氣的臉上灑滿多情的云霧。對呂明的家世，我也略略了解一些：他十歲那年，他的媽媽跟著一個生意人離家出走，之后，呂明的爸爸也很快再娶，這樣，呂明有了一個新家。

“咚、咚、咚”外面?zhèn)鱽砑鼻械那瞄T聲。

我忙站起來拉開門，原來是呂明的爸爸，他滿臉漲的通紅，兩只眼睛冒火的站在門口?？吹贸?，他很著急。

“你趕過來了?！蔽颐髦蕟?。

“嗯，急廊肆耍降茁爛髟趺囪?？?

“醫(yī)生說他吃了過劑量的安眠藥，已經(jīng)給他用了解藥，估計一個多小時光景能醒過來?！?/p>

“進來坐吧。”

“嗯?！彼贿呎f一邊挪到一張病床上坐下來。

兩個人相對無言。

“這孩子性格內(nèi)向?！彼袷亲匝宰哉Z。

“嗯。”我有一答沒一答的回應著。心里卻翻江倒海的思索著呂明吃安眠藥的原由。

“水，水”一邊的呂明動了動身子，夢囈般的輕輕叫著。

我一激靈，忙拿起早已晾好的水杯，急步走到呂明床邊，看著他緊閉的雙眼，忍不住輕輕叫了他兩聲：“呂明，呂明，醒醒?！辈⑽⑽u動了下他的手臂。他慢慢眼開眼睛，滿眼感激的看了看端著水杯的我，又默默的看了一眼他的爸爸。

“來，喝口水吧，呂明?！蔽野阉e到他身邊，焦急的示意他。

他緊鎖了下眉宇，什么也沒說，又閉上了眼睛。

“或許，他小小的心靈太累了。”我獨自思索著。

見他醒過來，呂明的爸爸也松了口氣。

臉色也漸漸緩和下來。

“太感謝你了，真是麻煩你了。”他客氣著。

“呂明是我的學生，他有問題，我理所當然首當其沖地應該管他呀。你就別客氣了?！蔽乙贿呎f，心里一邊隱隱約約的疼。呂明走這一步，不能沒有老師的責任呀。

我暫時仍下家中的孩子，守在呂明的病床前一天多，他終于恢復過來，又回到了學校，看上去他大病初愈一般，心情好了許多。

(2)

從那以后，我對呂明特別照顧，盡管他一直沒告訴我為什么想到自殺，然而，治病要除根，這是必然的。他只對我反復說過一句話：“老師，我只是感覺孤單。”我也反復想過多次，這或許就是病根所在。

當蕭瑟的秋在細雨與愁風里慢騰騰滑過，而凜冽的北風也不再那么寒冷刺骨。呂明的臉也漸漸不再茫然飄渺，日漸溫暖洋洋起來。不過，還能從他偶爾緊皺的眉頭上看出他心頭上積聚的塊壘。

這是一所寄宿制學校，呂明的家雖在縣城，但也很少回去。他生活上他很節(jié)儉，從沒見他亂花過錢。

幾乎每周我至少請呂明到我家吃一頓飯，他也不拘束，好多時候也與我有說有笑。

學校每個周六下午的第四節(jié)課，都是學生自由時間。這個周六，我決定找時間和他談談。因為，半年前的那一幕，在我心里至今是個難以解開的癥結(jié)，我想，于他也應該是一樣，因為我還會偶爾見他眉頭上緊鎖的愁緒。

四月的風，暖暖的吹在身上，校園里早放的花，已綴滿校園的各個角落。淡雅的清香迷漫在校園的每一寸空氣里。呂明今天看上去也很開心。

“明明，我要和你提提半年前的那件事?！蔽议_門見山。

聰明的呂明當然知道這件事是什么，他突然間就沉默了。似乎陷入深深的回憶中，臉上夾雜著痛苦的表情。

“說說吧，看我能不能幫你。”我?guī)е值恼\意。

“老師，這件事，誰也幫不了我，這只是我個人的事情，跟其它人沒有關系。”他決然的一邊說，一邊不安又歉意地看了看我。

“和老師說說也可以呀，我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怎么幫你對不?”我不肯放棄。

“這樣吧，我一直寫著日記，我把今年寫的日記拿來讓您看看，或許您能理解我。”

“嗯，好的。”我使勁點著頭。

下晚自習的時候，呂明遞給我一個厚厚的日記本。

坐在燈前，讀著呂明的日記，許多次無法自已得流淚，為這個讓人傷心的故事。

(3)

我用了整整一夜的時間，終于看完了這本日記。

下面是他在那次自殺之前寫的兩篇日記。

9月20日陰

不知為什么，我的心情今天糟糕透了。媽媽，今天是你離開我整整十周年紀念日。本希望能在今天收到你的信箋或者聽你打來電話。甚至更希望你能幻夢般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墒牵銢]有，我足足等了一天都沒有盼到你的絲毫消息。

在我十歲那年，你離開了我。臨走，你告訴我，說爸爸這十年不知道疼孩子，基本上沒管過我。你還說你管了我十年，也讓爸爸管我十年。你說你對爸爸失望透了，他不是你的愛情。

媽媽，我還記得你臨走的時候，給正在上小學三年級的我下了個任務，說每天要我堅持寫日記。讓爸爸先管我這十年，十年后，你回來看我。我是一直按你的話去做了，一直堅持著寫日記的?？墒牵阕咭院?，七八年前，還記得你偶爾來封信，勸我好好學習，聽爸爸的話。后來就斷了你的音信。我一直等呀盼呀，媽媽，你知道嗎?

你走以后，我很快有了后媽。又有了一個小妹妹。后媽除了讓我干活的時候，喊叫我的名字，他很少理我。而爸爸，我十歲以前，他很少管我，和我十歲以后并沒有多大區(qū)別。只是，我發(fā)現(xiàn)他特別喜歡女孩，他會抱著妹妹，把妹妹哄的開心的笑個不停，你知道我有多嫉妒嗎?在我的記憶里，只有你喜歡抱著我，給我買這買那，把我的童年打發(fā)的完美無憾。媽媽，我怎么能忘記你慈愛的笑臉?怎么能忘記你抱著我的溫暖?自我有記憶以來，你是最疼愛我的。還記得，你送我上學的那么長的風雨路;還記得你在校門口的無數(shù)個叮囑;還記得你守在我的病床前的淚眼模糊。

媽媽，我一直聽你的話，好好學習，堅持寫日記。一年一本，十年寫了十本日記，準備這一年你能回來看我，看看我的進步。我還有一個要求：媽媽，等你來了你再抱我一次吧，我只是想再感覺一下在你懷里的溫暖。

可是，你今天沒有來。確切的說，你與我失去聯(lián)系也這么多年了?？晌乙恢北еＭＴ谖倚睦?，您一直是個守信的人。你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你說，十年后，你會來看我。

不知道，你和那個你認為愛您的人是不是幸福。這么多年，那個有錢的人對你好不好呀?媽媽我好多次在夢里夢到你，您曾經(jīng)那么疼我，你一定是想我的，對不對呀?

你離開我的時候，當時我并沒有太大的感受，或者還不懂得感受。可是，我越來越覺得孤單，我時常感到自己像飄在海上的一只沒有纜繩的小舟，被風雨侵襲，又漫無目的……

在我的生命里，沒有人真正關心我，除了我最親的媽媽?？墒?，您又在哪里呀!!!

9月23日晴

媽媽，昨天晚上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

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盼到你，想起這些心里就難受。媽媽，我告訴你一件事，我們班有好幾個男生搞對象了。我看不起他們，他們憑家里有錢，給女朋友買這買那的。那些女生才像蝴蝶一樣亂飛，我也看不起她們。

媽媽，你告訴我，我學習是為了什么呀?我總感到這么孤單，學好了有什么用呀?我能盼到您嗎?

……

天光微明的時候，我看完了呂明的所有日記，伸了個懶腰，帶動了滿心的疼痛。

(4)

鋪開稿紙，我給呂明寫了如下內(nèi)容：

明明：

老師懂了你的痛。人活在世上，本就很孤獨。你的媽媽離開你，那是她一生對你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錯。更何況，她沒有實現(xiàn)十年后再來看你的諾言。這是她對你犯下的又一個不可饒恕的錯。學會淡化吧，人總要長大。媽媽曾經(jīng)給過你很多，你只需記住她的好就行了?；蛟S她現(xiàn)在生活還不如從前，或許她現(xiàn)在更有了新的牽掛?？傊?，在人生的舞臺上，她失約了她最疼愛的人。

你的爸爸是個不善于言辭的人，他是疼愛你的。半年前的那件事，看得出他很著急也很心疼。

人要學會自立。你媽媽離開你已經(jīng)這么久了。雖然她違背了自己的諾言，失約與自己的孩子。但是，我能感覺到她肯定是另有難言之隱的。慢慢學會輕松好嗎?

不管她在哪里注視你的成長。她始終是疼你的……

盼著你盡快堅強起來，成長起來，人生還有許多精彩等著你……

就說這些吧，有什么事就告訴我一聲好嗎?我們永遠是朋友!

確切得說，我是無法再繼續(xù)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