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我死得突然,我的心臟不再跳動,但是我還有思維。
我僵直地躺在漆黑潮濕的墳墓里。
我在想,是誰詛咒了我?大概是鮸魚嘴,那人嘴長得像鮸魚嘴,大家都這么叫他。我去疙瘩廟鄉當鄉長的第一天,這家伙一見我的面就說道:“聽說把你逮了,你咋還來當鄉長了?”我唾了他一口,罵道:“閉上你的烏鴉嘴,你咋沒一句人話呢?”我就覺得心口痛。吃飯鈴還沒落,鮸魚嘴就端著碗上了灶。他把面挑得老高,吸溜一口半碗面就沒了。他抹抹嘴角的油水,高聲說道:“到處都遭水災,也不來股大水把這院子淹了。我就騎在這院子那顆不結果的核桃樹叉上洗腳?!贝妒聠T生氣地說:“你咋這么壞你,整天盼著壞事發生?”鮸魚嘴頭也不回地應聲說:“我還想天地塌個磨扇,左轉三匝右轉三匝哩?!贝妒聠T搖搖頭說:“這家伙腦子進水了。”
我名聲是有些不好,從紅崖鄉調離時,也不知道是哪個家伙往我門貼了幅白紙對聯,多虧老領導救了我,給我換了個地方,來到這疙瘩廟鄉,卻偏偏遇到這么一個鮸魚嘴,算我倒霉。也可能是冀大麻子詛咒了我。我從疙瘩廟鄉調任局長,是他接二連三告我的狀,一會兒說我貪污了救災款,一會兒說我和鄉上婦聯干部曖昧,害得我花了不少錢上下走動,才順利地坐在了局長的寶座上。
冀大麻子是玩陰的高手,我當了局長后見過他,他對我說:“局長可不是好當的,你老毛病不改,進監獄是遲早的事?!边@是人話嗎?你說這些人怎么這么壞呢?盼我出事,你們能得到什么好處?好在我命大運氣好,老領導官越做越大,我跟著沾光,當上了處長。罵吧,有幾個當領導的不被人罵?不被人罵,就當不了領導,因為當領導是要得罪人的。還有一個人,他最有可能詛咒了我。我當上處長,管了不少項目,都是幾千萬的大項目,那些跑項目的基層人整天像蒼蠅一樣圍著我轉,就是那個女的,她居然要和我同床,都怪我意志薄弱,和她睡在了一張床上,可是那項目沒給人家。她當然要詛咒我。
詛咒有什么用?我不就是比你們早死了幾年,或者幾十年?你們也會和我一樣來到這個地方的。我也告訴你們,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天堂和地獄,你做好人想去天堂,沒有天堂哇,我做壞人要去地獄,也沒有地獄哇,從來也不會有神仙帶著你去西方極樂世界,只有這么狹窄的地方是屬于自己的。
我正想著,也不知道從哪里來了大批毛毛蟲,涌動著爬上了我的身體。早就聽人說,人死了以后,身體上會生出好多毛毛蟲。這些毛毛蟲是寄生在每個人的身體上的,肉眼是看不見的,只有在人死后會像蠶繭一樣被孵化出來,它們是食肉的。
為首的毛毛蟲好像說:“這是一個大塊頭,當過頭頭兒,這么年輕就來到這個世界,肯定有許多不滿,那就讓他的腦細胞再工作一段時間吧,咱們還是從腳底下開始用餐吧?!边@些討厭的毛毛蟲便蜂擁過來,爬滿了我的雙腳,它們的牙齒像鉗子一樣將我的皮肉一小塊一小塊地鉗下來,好像不需要咀嚼就下了肚子。一個毛毛蟲邊吃邊說:“這是一個不大走路的家伙,腳上連個繭子都沒有?!绷硪粋€毛毛蟲說:“你還吃出經驗來了,你怎么知道的呀?”那個毛毛蟲說:“經常走路的人不會像他這樣細皮嫩肉的。他應該有很長的路要走,可惜這雙腳現在就派不上用場了。”那毛毛蟲搖搖頭說:“人呀,是靠一雙腳支撐著,他們各自走著自己的路,有的放著金光大道不走,偏偏走進了墳墓?!?/p>
是的,自從我走上領導崗位,單位就給我配備了車子。開始是自行車,下來是帆布棚吉普車,以后就是轎車了。這有錯嗎?自古以來就有當官的騎馬坐轎的規矩。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多少人都在羨慕我。
這些毛毛蟲說的是屁話,我不是自己走進墳墓的,我是被人裝進棺材抬進墳墓的。
一次回家的時候,老村長就在村口那顆大槐樹下對我說:“咱們這條溝五十年來就出了你這么一個大官,咱們溝出人才了?!蔽野謱⑽叶略诜块T口問我:“當官了?”我回答說:“當官了,一個不大的官,是鄉長?!蔽野终f:“別嫌小,這官就不小了,方圓幾十里都歸你管。以后我這當爸的就是這方圓幾十里地最大的人物了,因為我是你爸?!?/p>
自從那天以后,全鄉那家過紅白喜事,我爸就第一個被請去了,前三天后三天的吃喝著。那些老丈簇擁著,我爸回回坐上席,原先不會喝酒,自這以后酒量也大了起來。我爸有個愛好,就是收藏空酒瓶。在誰家喝過酒,回家總要揣個空酒瓶回來。日子長了,空酒瓶堆得比院墻還高。我媽問:“你堆這么多空酒瓶干啥?”我爸說:“這叫人氣。在這條溝里,還有誰喝過這么多酒。我是局長他爸?!?/p>
在我任局長的時候,我爸患病了。
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我爸已到肝癌晚期,住院治療已經沒有意義,回去他想吃什么就讓他吃什么,想喝什么就讓他喝什么。
我爸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天,就天天喝酒,晚上抱著酒瓶睡覺。
我爸死的時候,手里還握只空酒瓶。
在埋葬我爸的那天,我媽指著我的鼻子罵道:“敗子,都是你這鄉長、局長要了你爸的命?!?/p>
唉,如今“敗子”死了,任由這些毛毛蟲啃食吧。
我的腳被啃食完了,白白的骨頭沒有了一丁點皮肉。
毛毛蟲又開始啃食我的腿。
為首的毛毛蟲發號施令了:“大家歇歇吧,別只顧吃,沒有誰和咱們搶食的。評評這人的腿吧?!?/p>
那些毛毛蟲都抬起了頭,七嘴八舌的說開了:
“這條腿細長細長的,肯定是個高個子?!蔽沂莻€高個子,就是這雙腿支撐著我從一個村干部到鄉長、局長、處長。我和那些同學比,我是高人一等,他們都羨慕我、巴結我。同窗的學友鋼蛋,從來就沒有走出這條溝,他將對面坡上的土地不知翻了多少遍,像伺候先人一樣,可還是整天不啃紅薯,就吃糊湯,四十來歲,看上去就像七十多歲的老頭,滿臉溝渠像水沖過似的。他怎么能和我比呢?
倒是那個和我同時任鄉長的田建行難比,人家官越做越大了,電視臺上經常露臉。頭仰得高高的,手總是在指指點點的,身后一大幫人簇擁著。他有啥長處?不就是他干爸有能耐嗎?辦了個企業,舍得花錢,上上下下用錢鋪路,不然咋有一個錢墊行的外號。
這條腿也將我拖垮了。
人生的路咋這么不好走呢?有的人像駕了青云一樣,步步高升;有的人像腿灌了鉛水,沒進步;有的人鬼使神差般的變化,像流星一樣,劃了過去。
人的一生好似在走圓圈,有的人圓圈走得大,有的人圓圈走得小。
我的小名叫拇蛋,我考上大學時。全村人高興地說:拇蛋考上大學了,我當鄉長了,全村人就不再叫我拇蛋,開始叫我鄉長,我當了局長、處長,大家就叫我局長、處長,沒有一個人叫我小名,可是我死了以后,當我的尸體拉回村上時,村上人還是說:“拇蛋死了。”我討厭拇蛋這個小名,我討厭村上人這么說。
可惡的毛毛蟲開始圍攻我的大腿根。那個毛毛蟲頭兒好像發現了什么,發話道:“大家停下。這個人死了,這個根怎么還挺得老高?”有毛毛蟲說:“這個人好像是個情種,在他的陰毛上散發著好多女人的氣味。”毛毛蟲頭兒指揮道:“不要碰它,那是一個骯臟的東西,不知道禍害了多少女人?!?/p>
搞鬼了,這個根怎么在我死了以后還杵在那里。這些可惡的毛毛蟲,你們吃掉它不就得了,還說它是個骯臟的東西,留著它,難道是想讓我一架白骨夾著這個堅挺的根留在棺材里?多難看呀。
怪我嗎?誰不知道官和權、權和錢、錢和女人早就劃上了等號。唉,那些穿得花花稍稍的女人們沒有一個在我死后給我上柱香,只有那個炊事員在我的靈堂上磕了三個頭,流著眼淚念叨說:“鄉長,你走好,你是我的恩人,沒有你的關照,我就轉正不了?!?/p>
我的尸體在腐爛,膨脹的腸胃破裂了,棺材里散發著酒味。我想起來了,那是我陪老領導喝的最后一場酒。不過喝的是茅臺還是五糧液已經想不起來了。那是一頓豐盛的晚宴,南北大菜,滿漢全席,金筷子銀碗。一些人圍著我和老領導不停地敬酒。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酒,我也記不起來我是如何離開酒店的。不過那是我最后一次和老領導見面,我很高興。
我就是那天死的。
不會錯,就是那天。
腐爛的骯臟物充斥著狹小的棺材。
我的思維亂了。
我好像開始做夢,我在云中飄了一會兒,落在一處空地。
鄉上第一個百頭養豬場建起來了,場主邀請我去剪彩。我帶上機關的人全去了。鞭炮聲響起來,嚇得那一百頭豬嗷嗷直叫。我剪過彩,場主硬要我進豬圈參觀,記者還給我和那頭最白的種豬照了張像。后來那張照片便懸掛在場主辦公室正墻上。當了局長以后,我參加開業典禮的事情就多了起來,那些單位宣傳欄里將我的照片放在了醒目位置。在別人看來我是風光的,讓人羨慕的。我在人們的簇擁下明白了我的價值。說實在的,今天被邀請明天被邀請也是件煩人的事。秘書建議我少出些風頭,以后不要去參加那些典禮活動,我覺得這話也對,可誰知道,我的書法卻被引起了重視,不知不覺的我又開始給他們寫起了牌匾,不過我的字也確實耐看,有人說我的字有一點王羲之的風格。狗屁,我知道我的字,寫得歪歪斜斜的,我根本就不知道王羲之是什么人。
我赤裸著身體,手背在腰后在大街上漫步。這是一條大路,路邊的人群向我招手,他們讓我講話,我就講開了,大家都在聽。我好像講得很多,當講到第九個問題第十點時,我仔細地看了一下,他們都睡著了,一些人打著酣,一群蒼蠅從他們的嘴里飛來飛去。那個鮸魚嘴沒瞌睡,但是他將褲襠里的東西拿出來玩。
我佩服我的語言藝術,我練就了不同場合說話的技巧。那年修建高速公路時,施工隊遇到了麻煩,放大炮,怕傷及群眾房屋,放小炮,怕不起作用,造成浪費。他們找到我,我說吩咐將管理人員和技術人員都叫到場開會。我在會上說:“你們這么重視安全問題,把國家利益和群眾利益放在第一位考慮,說明大家的責任心是強的,值得肯定。我的意見是,該放大炮放大炮,不要勞民傷財,該放小炮放小炮,不要傷及群眾?!比缓笪抑钢犻L說:“這件事情你負責,出了問題和你說?!蔽矣种钢夹g人員說:“技術問題你把關,造成浪費你負責。”我的話剛結束,有人點頭低聲說:“領導就是有水平,話都說在點子上?!?/p>
我在講話的時候,有一個人走到我身邊,打開文件夾讓我簽字,我看也沒看就寫了,好像寫的是“按領導交待的辦”。我經常就這么寫,那是有分別的。雖然我在處長的位子上時間不長,但是我總結了五句話,一句是“按制度辦”,一句是“按法律辦”,一句是“按程序辦”,一句是“按原則辦”,一句是“按領導交代辦”。我的經驗得到了肯定。在給我的悼詞上,領導用低沉的話說:“他是一個原則性強、法律意識強、尊重上級、愛護群眾的人”。這就夠了,我欣賞這么用辭,我覺得我寫的好。
我的思維一直很模糊,眼看著那些人群中女人的紅色衣服化成了血水,藍色衣服瞬間變成一株爬山虎。那些男人因為他們穿著灰色的、黑色的衣服,就化作了土。
我回家了。
老媽流著淚端詳著我年輕時的照片,喃喃的說:“多好的孩子呀,做什么官呢?害死了爹,也害死了自己。撇下我這把老骨頭,誰來為我送終呀?”我撩開門簾,跪在老媽面前說:“媽,我不是好好的在您面前嗎?有我在,你永遠是幸福的。”老媽擦了擦眼淚,看見我真的就在她的眼前。不過,我好像是背著小書包,剛從學?;貋?。
一陣風吹過,我家的窗戶突然大開了。我看見我的妻子正在和一個年輕人做愛。他們是那樣的瘋狂,床上的被子全跌落在地板上。妻子對那個男人說:“以后你也要和我的男人一樣,帶好多錢回來交給我?!蹦悄腥瞬桓闪?,指著我妻子的鼻子吼道:“沒門兒的事,你以為我是傻瓜呀?我要將你男人的錢花光。我告訴你,你男人留下的錢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全是我的。我要用他的錢買別墅、買車子、辦工廠?!蔽业钠拮泳凸怨缘貙⑷康腻X拿了出來鋪在床上。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兒子,我要去看看他。在學校,我的兒子正和一群同學打籃球。他將籃球一個一個地投了出去,沒有哪個同學和他搶,只是最后一個籃球正好落在一個大男人手上,這個人好面熟,我仔細看了一下,原來是和我妻子做愛的那個男人。我的兒子乖乖地將那人叫了一聲爸。
一道強光射了進來,將我驚醒。那些毛毛蟲驚呆了,尖叫著躲到了棺材的一角。一只碩大的母老鼠帶著一大群子子孫孫進到棺材里。
母老鼠高聲道:“孩子們,填飽肚皮的時候到了,這是大自然賞賜給我們的食物,吃吧,別浪費每一丁點。吃飽了,你們就將窩建在這人的腹腔里,將屎拉在他的嘴巴里?!?/p>
一只小老鼠尖聲問道:“那些毛毛蟲也能吃嗎?”
母老鼠說:“吃,能吃,干嗎不吃?在我們老鼠嘴里只有鋼鐵、石頭和骨頭不能吃,其它什么都可以往肚子里填。我們的胃是萬能的。”
老鼠們飛快地在棺材里竄來竄去,像打掃衛生一樣,毛毛蟲很無奈地成了老鼠們的食物。
可惡的母老鼠吃飽了,它將屁股撅到我的嘴上拉了一堆屎,我無能為力,任憑它拉,只是它的生殖器還在生產,一只只小老鼠一落地就啃吃我。于是,我的嘴便成了馬桶,被老鼠屎填充得滿滿的。
我腐爛的腹腔和胸腔很快被老鼠們掏吃得一干二凈,勤快的老鼠們將外邊的干草叼了進來,它們在我的身上做起了窩。
吃飽了的老鼠們一個個鉆進干草里睡覺。
我厭惡毛毛蟲,我厭惡老鼠。
我盼望著它們有一天離開我的身體。
終于等到這一天,一條粗壯的青花蛇順著老鼠們進出的大洞鉆了進來。老鼠們哀號著一個一個被蛇吃掉了。
青花蛇吃得更加粗壯,它試圖從進來的洞口出去,可是已經不行了。蛇太大了,洞口太小了。
棺材里恢復了平靜。
毛毛蟲沒有了,老鼠沒有了。我脖子以下是累累白骨,對了,那個根依然沒倒,我的頭也沒腐爛。青花蛇用尾巴清理了我嘴里的老鼠屎,但是我的嘴已經不能合攏。
青花蛇說:“一只老鼠可以讓我活一年,我已經吃了一百多只老鼠,我就在這里陪你過上一百年吧?!?/p>
我不能表達我的思想了,我大腦的細胞已經全部壞死了。
我真的已經死了。
我死了。我完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