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晚上,妻在廚房做飯,我在整理一周的報紙雜志,突然電話鈴響了。是父親,隔著一千里大山的距離,用老家村委會的公用電話打的。我們村就那么一部電話呵。父親劈頭就問我:“穆木,你媽給你打電話沒有?”聽得我一頭霧水。父親和母親不都在老家嗎?怎么會母親給我打電話,而父親不知道的呢?忙問怎么回事。
父親說:“你媽打工去了,在城里一家建筑工地上?!?/p>
我一下子愣住了。
春節回家時,母親曾提說起這事。她說過年后,趁地里“活路”不緊時,準備出去打一段時間工,掙點兒油鹽錢。當時我就竭力反對,并以她年紀大了,在外我們不放心,而且父親有病在身,小外孫女也需要照顧等理由勸她。
母親一向很聽從我的意見,見我這樣說,便沒再作聲。當時我還以為母親不過隨口提提而已,也便沒再多說。沒想到,母親終究還是去了。
停了半晌,在電話那端,父親又囁嚅著問我有沒有辦法寄點兒錢回去。他說,他的病又犯了,母親不在,家里一時找不出買藥的錢。父親的聲音,顯得很猶豫。說時,伴隨著一陣令人心緊的咳喘。見我沒做聲,他停了停又說:“娃哩,我知道你們手頭也緊,但實在……”
聽著父親瑟縮的話音,我心里頓時涌起一股莫名的凄惶。沒等父親說完,我忙表示立刻寄錢,又叮囑幾句“注意身體”之類,便掛了電話。
父親的支氣管炎,是老毛病,久拖未治,導致肺氣腫;每年冬春時節,最難將息。去年冬天,曾一度加重,差點兒出危險。父親一直硬撐著,直到實在沒辦法了,才電話告訴我。學校工作緊,我也只是寄了點兒錢。后來聽說好多了,才略略寬了心。春節回家臨走時,又特意多留了些錢,讓父親堅持服藥。沒想到,現在又犯了。
給父親寄了錢回來,仍想著打工的母親。我忍禁不住一陣心酸。
結婚沒幾年,父親就為病魔所困,身體虛弱,氣喘氣緊,不能干活。母親便以她那單薄、孱弱的身子,撐起了我們那搖搖晃晃,仿佛風都吹得倒的家——在農村,一個家庭要靠女人來“支門立戶”,那該是多么艱難啊。
從我記事起,母親就沒一天不是辛苦地早出晚歸、奔波操勞。那還是大集體時候,父親因身體原因,便學習了理發、補鞋的手藝,以生產隊的名義(單干是不行的,那是“資本主義尾巴”,被割的對象),走村串戶去掙錢。似乎是“承包”,有定額的。父親掙了錢后交給隊里,再由隊里核算工分、口糧、超支、現金,諸如此類,我鬧不清楚。但我知道,父親那時,常常是掙不夠工分的。
母親只好更忙、更累了。除縫連補漿,生火做飯,洗鍋刷碗,養雞喂豬外,還得風來雨往地在隊里搶掙工分。母親那時年輕,手腳利索,也頗有力氣。上坡下田,肩挑背扛,耕犁打耙,樣樣都拿得出手。那時隊里男工,一天能掙十分,女工,不過七八分,唯獨一個九分,就是我那矮小、單薄的母親的。雖是如此,我家仍是年年“超支”,糧食不夠吃。
像絕大多數農村婦女一樣,母親將自己一生大半的精力和心血,都花在“盤兒盤女”上了。小時候,常聽母親跟人念叨“有兒窮不久,無兒久久窮”之類的老話;成年后,我曾不止一次聽別人問及母親,你一輩子風風火火、忙忙碌碌的,總該存下不少錢了吧。每當此時,母親總是朗聲說道,錢倒是沒存下個啥,但我供養出了五個兒女,還有一個是大學生,當了作家,這就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存款!
現在想來,我不知是該為母親感到驕傲、自豪,還是悲哀、無奈。
剛參加工作那幾年,每次回家,都聽村人對父母說,現在兒大女成人了,大娃又吃上了“商品糧”,你們兩個老太爺、老太婆,也該享點兒“清?!绷???墒牵_逢年過節和父母的生日,寄一點兒錢回去外,我并沒能讓母親享受到多少“福分”。甚至有好幾回,為節約一點可憐的路費,春節時我連老家也沒能回,而讓父親和母親在萬家團聚的日子里,冰鍋冷灶地在鄉下過年。
前年春節回家時,與父母閑談,無意間說到我想調動一下工作,可能要花不少錢,母親當即起身,翻箱倒柜,找出家中僅有的900元錢遞給我,說:“少是少了點,多少總能做點兒事吧?!?/p>
我知道那些錢“攢”得多不容易。那是母親從牙縫里,一點兒一點兒摳出來的,是母親從油鹽醬醋里,一個子兒一個子兒省下來的。母親一直患有膽囊炎和膽道蛔蟲病,每隔幾年就發作一次。每次發作,都痛得大汗淋漓,在床上撕被子、摔枕頭地直打滾兒??伤恢蓖现?、忍著,再怎么也不肯去醫院治療?!皼]得啥子,不痛就算了。”母親淡然地說,“再說,去一趟醫院,那得花多少錢啊!”——母親的錢,我怎么忍心伸手接?
見我不肯接,母親又說:“老大咧,我曉得,你現在也難,畢竟成家了。以后沒啥事,就不用再給我們寄錢了。”
我依然推辭著,母親又說:“我和你爸,能過就行了。再說,我們還能有多少日子?娃哩,你的路還長,調動工作要緊……”
說時,母親那雙略有些渾濁、老花的眼,一直望著我,望得我眼睛直紅、直痛。
接到父親的電話后,想著母親,我怎么也放心不下。剛好單位要到市里辦事,我便假公濟私地討來差使,到了市里。
在父親說的那個工地上見到母親時,她正躬著身子,推著一小車水泥漿,在坎坷不平的建筑工地上,吃力前行。
幾個月不見,母親似乎又老了一截,又瘦了一圈。那被泥汗濡濕的頭發,粘成一綹一綹的,在料峭的春風中,微微抖動著,禁不住寒冷似的。
我含著淚輕輕叫了一聲媽,趕忙跑過去幫著推起車子。
母親一下子怔住了:“老大,你……你怎么來這兒了?”母親瑟縮的神情,有些激動,又有些惶亂無措,仿佛做錯了什么事情一般。
“媽,你不是答應不出門的嗎?”我低頭推著車子,悶悶地問道。我不敢抬頭看母親。我怕她看見我臉上悲哀而無奈的淚水。
“我……”母親看了我一眼,也低下頭去,頓了一頓,才說,“地里活忙過了,反正沒啥事,閑著也是閑著。”母親囁嚅著說,仿佛真是做錯了什么事:“再說,一天下來,除開伙食,好歹還有八九塊錢……”
八九塊錢!母親這樣整天在工地上忙著,累著,奔波著,而其勞動所值,竟然只是八九塊錢!我幾乎要憤怒地叫出聲來了!然而,一塊斷磚卡住了車輪,也似乎卡住了我的心。好半晌,我才緩過氣來。望著母親那被微微的汗和泥洇濕的臉,平靜地說:“今天做了,我們就回家好嗎?爸一人在家,誰都放不下心……”
母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裝滿水泥漿的小車,點了點頭?!拔乙舱@么想?!蹦赣H說,“那幾畝地的麥子和油菜,也該澆水施肥了。”
母親說這話時,眼睛一直望著遠方的山野。那里,一小片油菜花模糊地開著,在灰冷的春日天空下,顯得有些暗淡、憔悴,像一塊褪色的布。
我知道,母親最掛念的,其實還是那幾畝土地。雖然那土地上的出產,并不能給她帶來多少實際的價值,但畢竟,那是她卑微生命的依托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