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班時，辦公室里的德語翻譯朱茵，下樓梯不小心扭傷了腳，腳脖子一下腫得很粗，她蹙著眉頭坐在樓梯上，我忙問她，送你去醫院吧？她點了點頭。她的腳卻不能走路，我只好抱著她下樓去拿車。

她不是很重，50公斤的樣子，我把她抱起來，她的雙手吊在我的脖子上，我忽然覺得窒息，她離我很近，身上若有若無的一生之水的味道，清新淡雅，令我迷惑。

我想起妻子蓮心，她的身上是永遠也洗不凈的油鹽味，有時候夜里抱著她，我懷疑自己是在廚房里。

我低下頭看朱茵，她紅紅的唇，飽滿豐潤，像一朵含苞的花蕾，我有想吻她的沖動，朱茵毫不畏懼我的目光，看得我心慌意亂，我只好轉過頭，眼睛看著別處。

那天在醫院里折騰到很晚，拍片子，做X光透視，確定沒有骨折之后，才敷了外用藥，服了消炎藥，順便拿了一些藥，又把她送回到家里，看看天都快亮了，她說，別走了，在這兒湊合一宿吧！

我搖了搖頭，開玩笑道，不，我怕我會犯錯誤。她聽了莞爾一笑，有幾分委屈，似乎又有幾分縱容。

我幾乎逃跑一樣逃離朱茵，一直回到家，我的心緒還不平靜。

我悄悄開了門，躡手躡腳溜回家里，我怕吵醒妻子，我怕跟她解釋。從洗手間出來，去廚房喝水，燈卻忽然亮了，嚇了我一跳。原來她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邊等我，桌子上是我平常愛吃的菜，看樣子已經熱了好幾個來回，卻不曾動筷。

蓮心問我，飯菜都涼了，我去給你熱一下吧？

我忽然覺得她很虛偽，前天中午，她明明在街上看到我和朱茵在一起吃飯，可是回來后卻只字不提。

二

蓮心的隱忍令我難受，更加想迅速逃離這個家。

當初她不是這樣的，第一次遇到她，是在一個商務性質的談判會上，她優雅、睿智口齒伶俐，條理清晰，思維敏捷，一直把我逼到角落里，沒有回旋的余地，臉上才露出恬淡的笑容。

那次針鋒相對的談判，我輸得一塌糊涂，輸得心甘情愿，這個厲害的對手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蓮心，

那時候她還不會做飯，十個手指修長，纖細，白晳，像雨后竹下冒出的嫩筍，我盯著她的手指看的時候，沖動得想抓過來，給她套上一枚指環。

后來經過我不懈追求，她終于答應了我的求婚，夢想成真的時候，我把她的手捉拿過來放到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蓮心變成了一個熱愛廚房的女人，一有時間就駐留在廚房里，打理那些湯湯水水，她的拿手菜是可樂雞翅，憑良心說，真的很好吃，可是即便是大餐，天天吃也會膩，更何況一道可樂雞翅？

再下班回家，按門鈴的手有些遲疑，結婚三年，她像變了一個人，不修邊幅，說話很大聲，嘮嘮叨叨。

門開了，她站在門里，頭發散亂的用一根橡皮筋扎在腦后，穿著一件寬大邋遢的T恤，下身穿了一條花短褲，頸下圍著臟兮兮的圍裙，右手提著炒菜用的鏟子，左手在圍裙上來來回回地蹭，看到我，笑得沒有分寸，露出嘴里兩顆小齙牙。

夜里，抱著她，聞著她身上的蔥花味，竟然有睡在廚房里的錯覺。

三

我開始喜歡在辦公室里耽擱，下班了不肯回家，因為公司里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是公司新招的德語翻譯。她大方，能干，敬業，眸子里閃著職業女性那種特有的自信，給死氣沉沉的辦公室里注入了新的活力。

女孩和我握手的時候，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說，請多關照。我的心忽然“嗵嗵”跳了兩下，那種久違的感覺令我心慌意亂。

我越來越頻繁地加班，蓮心總是打電話問我回不回家吃飯，問得次數多了，我就不耐煩起來，在電話里對著她喊，你自己吃吧，別老是問我。后來，她不再問我，不管我回不回家，每天晚上都做好兩菜一湯，然后坐在餐廳里等我。

每天下班，她總是先去超市，精心挑選上好的雞翅，給我燒可樂雞翅，她像做一項非常嚴謹的工作一樣一絲不茍地做那道據說有獨家秘方的可樂雞翅，像喂寵物狗一樣喂我吃東西，我的心中自然多了幾分厭煩。

耽擱了許久，我們一直在冷漠中對峙，最終分居，是她提出來的，她終于下決心放我走，她沒有哭也沒有鬧，我原來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她冷冷地說，留不住你的心，留住你的人也沒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坐在床邊看著她收拾東西，我想好了，只要她說，你別走了，留下吧！我就留下不走，盡管此前我曾多次幻想著離開她，過一種全新的生活，而這種新生活只有朱茵能夠給我，可是真的盼到了這一天，我竟有些猶豫不決。

四

我和朱茵同居了，年輕的女孩多半不喜歡下廚，朱茵也不例外，她怕油鹽熏壞了漂亮的臉蛋，她怕身上沾染上難聞的油煙味。我們很少在自己家里做飯，大多數時間一起去飯店里吃。她的身上沒有蔥花味，只有好聞的甜香型香水味。

朱茵喜歡我騎摩托車載她兜風，我喜歡女孩坐在我身后的尖叫，令我覺得很刺激。有一次去郊外，在一段劈山路的懸崖邊上，開滿了金黃的野菊，她慫恿我爬上去采，為了博得心愛的女孩一笑，我真的爬上去采花，結果摔下來，右膝骨折。拍片子，做X光透視，不停地換藥，在醫院里折騰了好長一段時間，終于吃厭了醫院里的飯菜，忽然想吃從前妻子蓮心做的可樂雞翅，但卻不敢對朱茵說。只對她說想吃她親自下廚燒的菜，一定非常香，怕朱茵不答應，加重了語氣，說得很誘惑，沒想到她答應得非常痛快。

朱茵回家做飯的時候，我趴在窗臺上看外面的小鳥打架，目光漸漸落至街邊行人的身上，一個女孩窈窕輕盈，穿著長靴，酒紅的長發在風中張揚地飛，真的是她，我看著她進了街邊的一家飯店里，我盯著那家飯店進進出出的客人發呆，很久。

朱茵回來，我笑著問她，你給我做了什么吃的？一定非常香吧？她笑，說，是可樂雞翅，你嘗嘗。我拿了一塊放在嘴邊，問她，是你親自下廚做的嗎？她點點頭說是，問我好吃嗎？我說好吃、好吃，臉上笑著，心里卻在流淚，因為她騙了我。

五

那天，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傻傻的念頭，蓮心還會為我做上一盤可樂雞翅嗎？

我幾番猶豫之后，終于鼓足勇氣撥了她的手機，長久的鈴聲之后，聽筒里響起了那個我熟悉的聲音，我心跳如鼓，像當年追她那樣忐忑，怕她拒絕。

我囁嚅著，我生病了，住在醫院里，沒有人照顧，你能來接我嗎？她猶豫了半天，在我就要放棄的時候，想不到她答應了。

當蓮心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一下子傻掉了，整個房間都靚了起來，她穿著精致時裝，身上隱隱地逸出香水的味道，長發飄逸，一如我初次見到她時的樣子，優雅、睿智，而不是我熟悉的炒菜熗鍋的蔥花味。

她接我回家，家里還和從前一樣，只是廚房里，再也沒有油煙味，干凈得一塵不染，仿佛很久都沒有做過飯的樣子。我伸手拈了一下灶臺，問她，你可以再為我做一次可樂雞翅嗎？她答應了，我看著她換掉高跟鞋，熟練地穿上圍裙，起火，熗鍋，半個小時之后端出一盤色香味俱佳的可樂雞翅。

我忽然明白，沒有人天生愿意做飯，哪怕為自己，我離開的這段日子里，她必定沒有為自己燒過一餐飯，只有為所愛的人，才會甘心情愿忍受煙熏火烤。

相愛的人在一起，過的是煙火生活，而我卻一直停留在風花雪月的表層，連我喜歡的那個德語翻譯，亦不過是她從前的翻版，可是那女孩卻不愿意為我下廚，怕下廚弄壞了十個手指上精致的蔻丹，怕被煙火熏成黃臉婆。我知道女孩亦愛我，但如果有一個參照物的情況下，我才發現她其實更愛自己。

活了小半輩子，我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個肯為你下廚的人，那個肯為你忍受煙熏火烤的人，一定是最愛你的人，比如小時候的父母，長大后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