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溪梅站在遠處冷冷地看著燒透半邊天的火光,好似看著一個很遠的稱為命運的東西,曾經她想過的人生完全不是這樣。淚光中她想起趙寶山曾說:“你知道命這個東西,它越要咱哭,咱越笑得大聲。”她用力擦去眼淚,放聲大笑。
奶奶和我講家鄉趙家窩炮樓的歷史:我們趙家窩的歷史就是一部土匪窩的歷史。在我們這個村子,只有一個女人的姓名被完整地記錄下來,這個女人就是桂溪梅。桂溪梅死后不葬入墳,只有骨灰灑在田邊。
一只隱藏在冬季雪地里的蘿卜破土而出
1959年大雪,渾河結了層厚冰。在沈陽讀書的桂溪梅接到家書后,立即啟程前往長灘鎮。她站在結冰的渾河邊上時,有些發呆,她弄錯了方向,走了冤枉路。
她正準備轉身返回原路。冰封的河面傳來喧嘩的馬蹄聲,一隊人馬正從河面過來,發出肆意的笑聲,借著黃昏的光線她看清了這伙人。一群扛著刀槍的土匪!她心一緊,顧不得刮人的刺,飛快地鉆進矮灌木。
20世紀50年代,軍閥混戰,民風強悍的地區總有一無所有的貧民鋌而走險,步上土匪之路。在行途中遭遇土匪是這一帶習以為常的事情。桂溪梅之前已見識過兩次,他們只洗劫衣著鮮亮的主。她縮在灌木叢里,人群離她越來越近,她極力屏住呼吸,悄悄抓泥巴抹在臉上。當最后一雙腳從她眼前過去時,含在嗓子眼里的心終于落回肚里。她躡手躡腳地在灌木叢里爬行,忽然一只十分有力的手插進灌木,揪住她的表領,那一瞬她覺得自己像一只隱藏在冬季雪地里的蘿卜破土而出。
眼前這張面孔一個月前在北臺見過,當時他正兇悍地用槍托狠砸一個梳著分頭的漢奸。她記得他是因為太陽穴附近那道疤,那疤使他原本兇惡的面孔更顯戾氣。
他在端詳她,揚起袖子使勁把她臉上的泥巴蹭掉后,十分干脆地吐出一句話:“這娘們兒,我要了。”
在渾河流域大大小小的地名里,長灘鎮并不出名,但桂氏曾是富庶一方的財主。到桂溪梅父親這一代時,呈現衰敗的氣息。桂溪梅的父親將女兒送往省城讀書是為了她將來可以離開這里,他幾乎已構想出某天桂家的大門踏入一位省城公子,公子手提下聘紅盒身騎白馬。
但1959年年末,桂家來了一群陌生人,兇神惡煞地丟下一頭豬和一些裝著各式物件的擔子。為首那位太陽穴旁橫了條刀疤的男人往桌上放了兩瓶陳釀,粗聲粗氣地說,你女兒做了我媳婦,從今往后,誰欺負桂家就是欺負我趙寶山!
桂溪梅的父母還沒回過神時,刀疤男人已經帶著人馬離開。他們不明白,在省城讀書的女兒怎么成了遼中著名土匪頭子趙寶山的壓寨夫人了?
1940年1月,桂溪梅在趙家窩的第二個月。寒冷的雪夜,她等人們都入睡后,翻過趙寶山宅子的院墻,正要往下跳,一個懶懶的聲音傳來:“在練輕功?學飛檐走壁?”趙寶山正在墻下蹲著抽長煙槍。她臉一熱,翻了回去。墻另一頭發出大笑。她站在墻根下,心底默默地把趙寶山的祖宗十八代咒罵了一遍。
她還記得被帶到趙家窩的那個夜晚,她盡量用懇切哀傷的語氣陳述自己是因為父親病重急著趕路。她想他也許會有惻隱之心,他總有親人姐妹。他卻無動于衷,只是吩咐人記下她的住址。隔天早晨,她透過窗戶眼睜睜看著帶了人馬聘禮浩浩蕩蕩踏上長灘鎮的趙寶山揚長而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一句話:永遠不要跟土匪講道理。
蘆葦蕩湖光漣漣,他帶她坐船穿梭其中
1940年春末,嚴寒的東北河流開始解凍。桂溪梅在房里的火盆旁寫字帖。隨著時間流逝,屢屢出逃失敗的她心底充滿了暴戾和絕望。這里許多被搶來的女人早已死心塌地孕育土匪們的后代,她偏不。
趙寶山來她屋里看她。土匪雖然不講道理,但是土匪頭子趙寶山有不一般的驕傲,被反抗后他幾乎很少踏八桂溪梅的房間。他在燈下看她的字帖,認真的模樣有些孩子氣,桂溪梅忽然忍不住發笑。他抬頭看她,她立即收住笑容。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輕順柔軟,而他的手卻粗糙厚實。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她立即像被電擊般抽回手。“嫌我的手臟嗎?”他揪住她的衣領。目露兇光,沉默中醞釀著怨恨,忽然狠狠推開她轉身大步走出房間。
桂溪梅知道自己在消耗趙寶山的耐性。她見過他殺人。趙家窩的土匪時常抓回一些日“偽”軍,趙寶山殺人的動作干凈利落,眼里仿佛浮著一層冰。每當那些人倒在地上,血腥透過空氣鉆進她的喉嚨時,她忍不住要嘔吐。她是絕不要和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共度一生的。
夏初。趙寶山厭倦了沈陽,他決定帶著人馬遷到盤錦的蘆葦蕩,桂溪梅被迫隨行。蘆葦蕩波光粼粼,他時常帶她坐船穿梭其中,那是一段極少殺戮的日子。有人跳進河里潑水,有人釣魚。桂溪梅幾乎要忘記這是一幫殺人不眨眼的土匪。他教她游泳,他說你要勇敢點,浮起來,想象自己是一只酒瓶子。他的比喻讓她發笑,一笑,人就沉到水里。他把她從河里揪起來,她有些惆悵,不僅因為這個男人總讓她覺得自己像一只蘿卜,還因為她不肯承認的一點:跟這個人在一起時,她其實有時是快樂的。
很快,蘆葦蕩里平靜的生活被槍聲打破。趙家窩的幾個土匪搶了農民的物資。趙寶山鐵青著臉,用槍把這幾個土匪的手指打爆。他呵斥:“你們難道忘了咱們趙家窩是怎么成為土匪窩的!” 那天正午陽光暴烈,趙寶山把船開到一片無人的蘆葦蕩里,望著遠方抽著大煙沉默著,眼角有著淚光。他扭頭對身邊的桂溪梅說,這光也太刺眼了。她此前從未見過這么軟弱的他。
蘆葦蕩里的風徐徐地吹,空氣里彌漫著植物的清甜。她跳進水里,大裙擺像大麗花般在水里綻開,她浮在水上,對趙寶山說,你看,我現在像不像個酒瓶子?趙寶山大笑,隨后說:“不,像朵花。”她也笑,但并沒有沉下去,她終于學會游泳了。
1940年秋季,趙寶山時常在睡夢里發笑,笑聲常驚醒妻子桂溪梅。桂溪梅在黑暗中輕輕拍著趙寶山,像安撫孩子般。他迷迷糊糊地說:“媳婦兒,你可別再逃了。”她輕輕笑:“傻瓜。”
轉眼到了冬季,蘆葦蕩結了冰。一個清晨,冰上來了陌生人,自稱是年初被殺害的將軍楊靖宇的舊部下。他向趙寶山介紹了這一年的時局,希望趙家窩的人馬加入東北抗聯。來人十分客氣,趙寶山亦十分客氣地送走他。此前一直有幾個氣焰囂張的國民黨軍人表示同樣的意思,希望趙寶山歸順。
命這個東西,它越要咱哭,咱越笑得大聲
1941年1月,蘆葦蕩其他兩個主要的匪首已經宣布歸順國民黨。趙寶山徹夜未眠,嘆氣:“我們當初做土匪想的就是有天要向日本鬼子反擊。可是該站在哪一邊呢?”桂溪梅想了想:“紅軍雖暫時不得勢,但那軍人待人禮數要較另一邊好些,寬容有禮的人總不是壞人。”
趙寶山望著她的眼神里忽然閃過火花。
天一亮,趙寶山帶人前去與紅軍接洽歸順事宜,臨行前桂溪梅說早去早回。他給她一個有力的擁抱,發出爽朗的笑聲。她永遠記得那個清晨蘆葦蕩里回蕩著他的笑聲,驚起一群群蒼鷺。
那天格外冷,她一直坐在火爐旁烤手,看著窗外的白晝漸漸被黑夜吞沒,她從平靜到焦慮,一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他都沒有回來。她無法靜坐著等下去,燃起火把,親自率領人馬沿著他去時的路尋找。
火把幾乎照亮了蘆葦蕩的半片夜空。火焰將盡時,她在一片蘆葦的背后找到了趙寶山的尸體。微弱的火光中,他靜靜地躺在一片染紅的雪地上。她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感覺不停有熱流淌下臉頰。
四個月后,殺害趙寶山的國民黨支隊遭到異常兇狠的報復。潰不成軍的隊伍預備從東南方向逃出蘆葦蕩,行軍至蘆葦密集處時,忽然一串火蛇迅速竄進蘆葦,頓時火光四起,原來湖上的蘆葦已經潑上蓖麻油。這支殘余的國民黨支隊慘叫極為凄厲。
桂溪梅站在遠處冷冷地看著燒透半邊天的火光,好似看著一個很遠的稱為命運的東西,曾經她想過的人生完全不是這樣。淚光中她想起趙寶山曾說:“你知道命這個東西,它越要咱哭,咱越笑得大聲。”她用力擦去眼淚,放聲大笑。
她帶著土匪們回到趙家窩,修了十二座堅固的炮樓。遼中有許多土匪窩,只有這一個是女人當家,不見得最強大,但自給自足,裝備精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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