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也沒有什么異常情況:院里的公雞照樣打鳴,樹上的鳥兒照樣叫喚,霞光照樣鮮亮,日頭照樣出山,可是女人在去喂豬的時候,突然一頭栽倒在地,不管麥收老漢怎么著急怎么呼喊,也是聽不見了。
麥收就手忙腳亂地給兒子打電話。第一次撥的是空號,少了一個號碼;第二次把電話撥到了別人的手機上,講了半天對不上號;第三次再撥時麥收老漢先鎮靜了一下,等手顫抖得好些了才一個號碼一個號碼地撥。
這一次撥通了,那頭接電話的正是兒子梁小年。
麥收老漢不想把老伴的病說得多么多么嚴重,免得兒子著急上火。兒子剛剛被提拔為鄉長,心氣正足,興頭正濃,干工作怕落后。麥收老漢又鎮靜了一刻,然后才說:小年,爹想問問你,你今天工作多不多,忙不忙?
小年說:多呀,忙呀!上邊千條線,下邊一根針,我是鄉長,我什么都得管,能不忙么?
麥收說:小年,咱們村離你們鄉政府不遠,你能不能回家看一看……
小年說:爹,我現在必須馬上進城,車都在門外等著了!縣長的媳婦因為患感冒住了醫院,我得到縣醫院看望她——爹,咱家里有事么?
麥收說:小子,你娘病了,倒在地上了……
小年說:是么?你看多不湊巧!爹,你和我娘先堅持一下,兩個小時后我一定回去!爹,我得先進縣城啊,這樣的事我去晚了不好,人家早有許多同志搶到前頭了!
麥收老漢撂下了電話。麥收老漢理解兒子:人家鄉長、書記、科長、局長都爭先恐后地跑到縣醫院看望縣長的媳婦了,兒子能不去嗎?不去不就顯得“個別”,不去不就顯得吃米忘了種谷人嗎?既然去,那就早去,省得是最后一個!
麥收看了看躺在炕上的老伴,老伴的眉頭皺起一個很大的疙瘩,兩只眼睛緊緊地閉著,渾身都在劇烈地打顫,出氣卻是細若游絲。麥收倒了半碗開水,又在水里加了一些白糖,噗噗地將那熱氣吹了一陣,然后就喂了老伴一勺。他說你咽呀你使勁往下咽呀,這是你最喜歡喝的白糖水,老伴卻把水吐出來,淋淋漓漓流到脖子里了。麥收想馬上把老伴送到醫院,可一是手里缺錢,二是眼前沒車。他悄悄地俯下身子,對女人說:老伴,我知道你受罪了,你再堅持堅持吧,一會兒小年就回來了。他一回來咱就有了辦法,咱就有救了!
女人突然“哼”了一聲,麥收老漢趕緊抓住她的手說:好,你聽懂了,你明白我的話了,咱們好好等著,啊?
兩個小時過去了,小年沒有回來。
麥收老漢又撥通了兒子的手機。麥收說:小年,你這會兒在哪兒?小年說:爹,真是越渴越吃鹽,我的車壞了,我這會兒剛剛趕到縣醫院——我娘病情咋樣,好些了嗎?麥收說:不好啊,你娘水都咽不下去了。兒子,你早些回來吧,家里就我一個人……小年說:爹,真是活見鬼,信息搞錯了,縣長的媳婦根本沒在縣醫院住院,而是在家里輸液!我到她家看看她,然后馬不停蹄往家趕,頂多再有一個小時就回去了。爹,您再堅持一下,堅持就是勝利!
麥收老漢又把電話放下了。麥收沒有責怪兒子:兒子既然進了縣城,那就得到縣長家里看一看,在那里問候一聲,報個到,點個卯,不然不就白跑了?麥收老漢來到女人身邊時,驀然發現女人的眼窩里盛了兩滴晶亮的淚水,那淚水上面還有陽光在閃爍跳躍。老漢想,老伴這是想念兒子了吧?怎么會不想呢,他和她結婚30年,他們只生了小年一個娃,農歷過小年那天生的,還是難產;如今孩子長大了,有出息了,當鄉長了,當娘的能不想么?
麥收老漢伸手給女人擦掉眼窩里的淚,這一擦,把自己滿眼的淚水擦出來了:女人這一輩子很苦很累,女人不能走啊!
一個小時過去了,小年還沒回來。
麥收老漢第三次給兒子撥通了電話。麥收說:小年,你是不是正在往家趕呀?車要開慢點,小心……小年說:爹,我還在縣長家的大門口呢!這里里里外外全是看望病人的人,個個奮勇當先,汗流浹背,門口都堵嚴啦,誰也擠不進去!麥收說:你們都是干部,你們讓一讓不就進去啦?小年說:爹,這種事情你不懂,關鍵時刻誰肯讓誰呀?麥收說:兒子,你就別爭啦,你馬上往回返!你娘氣色不大好……小年說:爹,半個小時之后我一定趕回去!
麥收老漢想,兒子本來很聽話,可是這一次變得不大聽話。
麥收老漢想,我們可是小年的親爹親娘啊!
女人的頭上冒汗了,嗓子里的痰呼嚕呼嚕響,就是咳不出來。
麥收老漢又拿起了電話。小年說:爹,您放心,我現在正在車上,我離家只有十多里路啦!麥收說:你見著縣長媳婦啦?她的病咋樣啊?小年說:別提啦,這可真是天大的笑話!縣長的媳婦根本就沒病,只是打了一個噴嚏……麥收說:兒子,那你不是白跑一趟嗎?小年說:爹,我沒白跑,我們都在登記薄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啦。我排在前三名,好不容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