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小時候,我是不敢輕易欺騙父親的,因為父親實在嚴厲又善良。真正學會騙父親,還是在我去到那遙遠的山寨當知青的那一年。
那時,天真的我,當生活真正逼近時,方才感受到離開父親這座靠山是啥滋味兒。瞧,一雙從未吃過苦頭的小手,這下每天要出工,要去掙工分,在你差不多精疲力盡時,回來還要趕到井邊去挑水,上山去打柴,然后蹲在那黑黑的灶房里,鼓著腮幫子去吹火。柴草煙中,一頓飯下來,哪怕腳上還粘著牛屎,有時洗都不想冼,倒床就睡?;锸衬?,簡直差得要命,白菜、蘿卜、折耳根,吃怕了,就像耗子似的竄到農民家中去,只要看見桌上有臘肉,就設法找些牛皮吹,然后就落坐。一切,須得寫信向我嚴厲又善良的父親訴苦了。
父親收到信后,居然來了,是從大老遠的貴陽趕來的,并且還小心翼翼地拎來了一個土罐罐,罐里裝滿豬油和油渣。我知道,這是父親一連省下好幾個月的肉票買來的。自己呢,竟連一點兒油渣也沒留下,唯一留下一張熬不成脆哨的肉皮燉了一鍋蘿卜吃。說實話,見著父親的那一刻,我好悔!
于是,在以后的家信中,我便謊言連篇地扯起來,什么在木佬坪的鄉場上,我拜認了一位十分富有的老人做干爹,一家人把我照料得如同寶貝似的,肉都吃得膩起來。身體呢,如今簡直棒極了,百十斤東西擔起來,一點不費勁。只是月亮圓的時候,還是有點兒想家的。
父親為了我,整整背了18年的“包袱”,這回總算是擱下了,可以歇上一口氣了。
流年似水。之后,我有了妻室和兒女,父親也十分的蒼老了,額頭上多出許多辛苦的條紋來,時常見他默不作聲地坐在院壩曬太陽。有一天,見父親心緒也還好,我便說:“爸,我們出去走走吧,或者去黔靈山玩玩。”起初,父親有些詫異的,接著也就興奮得不得了。細想起來,的確,我好久沒有陪父親爬山了。
黔靈山的九曲十八彎,對于父親來說,實在是久違了。我本打算攙著父親慢慢上山去,可是,一望見那條剛剛開通不久的空中索道時,我便有了這樣的念頭:父親辛勞了一輩子,也該孝順他享受一回了。我知道票價很貴,十多元錢一張票,若讓父親曉得了,他是斷然不能接受的,決不會開這個“洋葷”!他勤儉了一輩子,曉得錢的金貴,爬山再慢、再累,他是寧可徒步上去的。唉,我到底是又騙了我善良的父親一回:“爸,票不算貴,才一元錢一張?!备赣H欣然接受了。當我們在空中滑行的那一瞬,我的確看見父親那樣顫顫地擺著頭,喃喃地道出一個字:“值?!边@竟然是我與父親最后一次爬山了。
之后,父親病倒了,在他82歲的那一年。這一回,父親是相當的固執,無論如何都不去住院。實在沒法,我只好把醫生請到家里來,吊鹽水,吊葡萄糖,還有氨機酸。食物父親是一點不能進,一吃就吐,每天只能吸上一點潤潤喉頭的白開水。人是鐵,飯是鋼。從小我就記得父親說過這句話。這下有了,不過還得騙。我開始用最好的大米熬出米湯來,再用鮮嫩的白菜煮出黃綠色的汁水來,然后與米湯合二為一,加上少許的食鹽,盛進一個帶有刻度的藥瓶里,最后插上吸管,相當嚴肅地對著父親說:“爸,這可是世上最好的湯藥了,一定要服用!記住,口干時服用,一回只能吸上兩個刻度的量……”父親微微點點頭,示意記住了。還好,父親吸了竟然不見吐,我慢慢加大米湯的濃度,直到變成稀飯,這下父親有救了。
但是,我最終還是沒能留住父親。在第13天的下午,父親走了,走得很平靜、很安祥,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掌上,依舊捏著那瓶世上最好的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