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聽到年輕女子發(fā)牢騷說:“真想回到童年時刻,摔破的膝頭會比心容易痊愈?!蔽艺嫦雽λf:“哼,你穿回去試試!”夏天將近,路上看到小寶寶們光溜溜的小胖腿上全都青一塊紫一塊,這里傷痕累累,那邊剛剛結(jié)痂。而小朋友們顧自狂奔不已——這,傷痕還沒好,你們就忘了痛?
我女兒小年,也不例外??熘形?,我們走在人行道上,我左邊大包里是她的跳舞衣服與鞋、鋼琴教材、水瓶,右邊是裝得滿滿的購物袋,騰不出手去牽她,只能言語叮囑:“小年,你小心?!?/p>
只要不生病,小年永遠不打蔫,眼耳舌身意,各個都有自由主張: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嘴里“嘰哩呱啦”說個不停,身子活蹦亂跳,腦子還不知道在想什么……仰望星空的人從來看不到腳下的路?!鞍冗蟆?,摔倒,是個休止符。沉默半拍,哭聲起,眼淚“嘩啦啦”成了河。小年悲凄地哭喊:“我受傷了,要出血了?!彪m然,連皮都沒有破。
新媽媽才會在這哭聲前大驚失色、手足無措,而對于我這個已有五年資深媽媽經(jīng)驗的人來說,只是嘆了口氣——到底怎么摔的呢?路上并無石子;我早已摒棄姥姥奶奶們的舊觀念,給她買的鞋都正合腳;蹣跚學(xué)步的時候,說是腿腳還軟,這都能上躥下跳大鬧天宮了,總該硬實了吧。我小時候看到過一句話,說:“小寶寶摔跤,是被空氣分子絆倒?!辈恍哦疾恍?。
努力地把右肩的大包挪到左肩,朝小年攤開雙臂:“來,媽媽抱抱。”再沒有第三只手替她輕撫傷口,我任她像樹懶一樣“掛”在我胸前,自嘲道:“媽媽就是用來抱抱的?!?/p>
得到安慰后,小年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拿我的衣服胡亂地擦著眼淚——全棉,吸汗也吸淚——向我一翻白眼:“媽媽就是用來擦眼淚的。”
啊,是呀,我也曾經(jīng)拿我的母親擦過眼淚。
那一年我已不年輕,卻仍幼稚得可恥,人家已經(jīng)懶得對我說謊,我還死纏爛打要追問真相。躲在房里,抱著電話泣不成聲,對方只一劍封喉:“現(xiàn)在查證這些還有意義嗎?”——這句話封存了世界上所有的殘忍,我永遠忘不了。母親推門進來,默默放下一盒紙巾,轉(zhuǎn)身出去,關(guān)好門。
她一句話也沒問:她如此深愛與了解我,同為女子,有著過來人的智慧,還有什么不明白?她一句話也沒說:安慰不僅空洞,往往還是更冷酷的提醒,讓對方更看清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只是,提供給我一盒紙巾,讓我用來擦眼淚。
多年后,我才懂得她的傷悲:她眼睜睜看我痛得死去活來,她恨不得這痛全移到她身上——卻不能。就好像,我也但愿代小年受傷,卻明白:有些路,她必須一個人走;會讓我落淚的事物,也會燒痛她的生命;有些至理名言,非得親身經(jīng)歷,才會懂。
看過大儒程頤回憶母親的文章,其中一句讓我笑起來:“汝若安徐,寧至踣乎?”我也一模一樣對小年說過:“你要是慢慢走、好好走,怎么會摔?”天下的母親都說過類似的話吧?而她們的孩子,全都沒有聽。萬千金玉良言,不如膝頭上的一枚傷口來得更有力度。
我放下小年,這一生,她還有很多跤要摔。我即使鋪平所有道路,她還會被空氣分子絆倒。只因為,“世間哪兒有個百年廝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不曾洞悉世事的疼痛,就不會有人生的智慧啊。摔倒了,哭一場就好。媽媽,就是用來擦眼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