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50年代初,母親帶著我們兄弟姊妹常常長住寧波月湖邊的外婆家。
外婆家的巷子大門朝著月湖開。媽媽在河埠頭洗衣服洗菜時,會讓我們跟著,順便講述“鐘聲破曉”“鴨欄帆影”“白墻夕照”“石橋殘雪”,說著“春江水暖鴨先知”“四季變化湖相告”……我從媽媽的講述里,從月湖開始認識了水揉的江南、詩性的江南:江南煙雨里,百姓夜枕河,“古宮閑地少,水港小橋多”。“東南之人食水產……食水產者,龜、蚌、螺、蛤以為珍味,不覺其腥也。”
小時候媽媽講著故事讓我們六個兄弟姊妹入睡,《紅樓夢》《西廂記》《牡丹亭》《長生殿》……經典小說、戲曲娓娓道來、引人入勝。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家中連電扇都沒有,太陽西曬以后,總是拖地驅熱,晚飯后即鋪開大草席,兄弟姊妹或坐或臥,聽著故事,慢慢入睡。她的老古話也多,經常靈活應用“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石板凳摔烏龜——硬碰硬”,不要“唱三本《鐵公雞》——吵吵鬧鬧”,做事不能“駝子跌跤——兩頭不著地”……還教我們不少生活諺語:“春霧雨,夏霧日,秋霧風,冬霧雪”“邋遢冬至干凈年”……
外婆家有湖色,更有書香——天一閣就坐落于月湖之西。我們從小就聽母親講天一閣的故事——初建時“鑿一池于其下,環植竹木”,慢慢才增構池亭,趣成山水格局。從天一閣,我開始懂得“水令人遠,石令人古”。天一閣“書藏古今,閣聞天下”,素稱“南國書城”;在四百五十余年歷史的背后,是范氏家族十三代人的執著堅守。媽媽和叔叔都告訴過我,我們陳家與范家后代走得很近,每次陳家后代去見范家人,每人兩個大麻餅,香極了。
看媽媽的家譜,知道她是陸游的后代。媽媽的爺爺陸卓人當年曾任寧波商會會長。媽媽喜愛陸游的《關山月》《書憤》《示兒》等詩,常吟“煙蓑雪笠家風在,送老湖邊一鈞磯”“家住東吳近帝鄉,平生豪舉少年場”,以陸游的愛國情懷、民生關注、豪放詩風和情感傾吐激勵后輩。小時候,她讓我們兄弟姊妹抄寫最多的是《游山西村》——“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后來兜兜轉轉的人生旅途中,這句詩不時照亮我前面的路。媽媽還熟誦陸游的《梅花絕句》:“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她循循善誘,說做人要像梅花一樣不畏寒冽,笑迎晨風,紛繁如雪,遍開山巒。隨著人生閱歷的豐富,我們越來越明白,媽媽對梅的欣賞和對陸游的欣賞一樣,是她對立身之德的看重。唯因如此,她一直以執著、誠信、勤勉、寬厚、念舊、堅韌來律己,又作為家風傳給了我們。
“書房小中見大:書香之家,依家便是仙家”,這是母親在97個春秋中悟出的真諦。父母從20世紀40年代來到上海后,一直住在圓明園路97號。媽媽在這里營建心中的“書房”,尤其是養育比書房更重要的“書卷氣”。20世紀70年代,家里拿著戶口本,到石門一路的木材店買來了配給的木料,請來“四明昌”木工老師傅做大書柜。木料不夠,媽媽就讓木工師傅拆掉了從寧波帶回的兩個大被柜,把被柜的擋板往書柜上裝。家里買的書“日長夜大”,新做的書柜早已放滿了書,從一排排放置、用起來順手到層層排列、組合堆疊,以多放一本為幸。
一個嚴冬的周日的上午,媽媽還特地步行到離家不近的城隍廟,為我買來了一個彩色玻璃球鎮紙:“以后有條件了,買一對老紅木的鎮紙給你,現在將就著用吧。”這個玻璃球鎮紙,我到現在還視如珍寶……
媽媽這輩子是長壽的,近90歲時還能站立懸腕寫書法長卷。她是我讀不完的一本大書,一想起她,月湖波光和郎官巷的幽遠書香似乎又回到了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