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陽從大玻璃窗透進來,照到暖和的炕上,照到新制的褥子上,暖暖的讓人安心。一大清早,胡同里賣早食的早早的吆喝起來:“油條饅頭芝麻糊嘞……還有熱騰騰的肉包子咯……”胡同里的人家聽到這一聲聲的吆喝便知道到了起床的時候了。小小的四合院就在這吆喝聲中熱鬧起來。趙媽清晨就拾掇好了側院的房間,用雞毛撣子從這兒到那兒,像個抽足勁的陀螺一樣停不下來。趙媽進來時,遠兒是醒著的。只是這炕太暖,陽光又照得人直犯懶,遠兒便一直窩在被窩里看著。看細小的灰塵被趙媽用撣子撣起來又落下去。遠兒不懂雞毛撣子的作用,只是把灰塵弄得滿屋都是嗎?“小祖宗,這太陽都曬屁股了,你咋還不起呢!”邊說邊掀開了遠兒的被窩,佯裝生氣的拿著撣子攆著遠兒。遠兒早已習慣了趙媽的大嗓門,不緊不慢極不情愿的離開了被窩。
這是遠兒一家從南方搬到北平的第一個冬天。不似往日的北平,這個冬天除了窗外明亮凄苦的天、枯敗的樹枝、偶爾飛過的幾只南渡的鳥,還有些許的溫暖。要不遠兒還真難以適應呢。
遠兒喜歡這樣的天氣,有點像南方的家鄉,不用穿厚棉花縫制的衣褲就可以跑到胡同里耍上一整天。但也是一個人耍上一整天的,胡同深處沒有太多人家。
媽媽正在用冬日里梳頭用的豬油膏抹她那稀少得像冬日里的稻草一樣的頭發,梳完了怕浪費似的把油油的手往遠兒頭發抹過去,躲都躲不及。難聞而油膩的豬油味頓時散發在整個房間里,遠兒難受的撇撇嘴,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你慢點跑,別摔著了……”媽媽的囑托漸漸被甩在身后,隱隱的還能聽到那些念叨的讓耳朵打瞌睡的話,“別去胡同最后一個人家玩,天黑之前回來啊……”為什么不能去那一家呢,為什么非得天黑之前回家呢?遠兒還小,很多事情都想弄個清楚。胡同兩邊高高的椿樹依靠著圍墻,墻上劃過的痕跡,陰暗潮濕角落的青苔,透露著胡同的年齡。
這胡同啊,老了。
遠兒跑過時,那年老的石板喲,就發出聲聲嘆息,像是連這小娃兒的重量都難以承受。這胡同多少年了,就是這里最年老的人也說不清楚,只嘆一句:“老了,老了。”就擺擺手離開了。
胡同里那戶人家到底有什么也沒有人說出個究竟。只是這胡同里誰家孩子若是不聽話,就會被嚇唬說:“再鬧就把你扔到胡同里頭那戶人家去!”孩子們聽了這話就像吃了靈丹妙藥一樣止住了哭鬧。許是這土生土長的孩子和這外頭的孩子不同罷了。遠兒從來都是不聽這唬人的把戲的。
胡同里的小孩兒都不肯同遠兒玩,只會嘲笑他這個外地的鄉巴佬。久而久之,遠兒也越發孤僻了。有時候坐在門檻上看看來來往往走街串巷的貨郎,有時候就是呆呆坐在院子里的樹下……逗逗螞蟻、逛逛胡同,這是遠兒每天的樂趣。這胡同哪個角落都被遠兒摸得清清楚楚,遠兒常常閉著眼睛走路,卻從不會拐錯彎撞上墻。可是睜開眼卻沒有人和他分享欣喜,有什么用呢,遠兒想。
不知不覺走到了胡同底部。胡同是死胡同,所有的貨郎來了之后又得折回去。可這無人的地,也沒有人光顧過。胡同深處的人家是遠兒唯一沒有去過的地方。漆黑的木門,銹跡斑斑的門環,常年無人打理的院墻,都透著股落魄蒼涼的氣息。遠兒鼓起勇氣使勁氣力推開沉重的門,咯吱咯吱令人發寒。“有人嗎?”遠兒小聲地喊著,走進清冷的院子。
二
院子不大,雜草像是欺負主人家一樣肆意瘋長,一寸寸占據了這里的大片空地。遠兒艱難地撥開齊人高的草,走到房間門口。“咯吱…”門緩緩被推開,像是迎接等了許久的客人光臨一般發出“呀呀”的聲音。
“啊!”遠兒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大叫一聲。這房里居然擺著一口棺材!棺材周身墨黑,不大,像是為一個女人定制的。微微的磨損看出了它老久的年歲。它就那樣放著,默然無聲,襯著脫落的墻皮頗有些驚悚的意味。
“噔噔噔……”拐杖拄地的聲音從另一個房間傳來,一步步,緩慢,卻越來越近。遠兒的心頓時提了起來,那拐杖像是拄在他心上,一下又一下的。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個佝僂瘦小的影子在窗紙上越來越清晰。
“誰呀?”蒼老而無力的聲音隔著門詢問道。
“啊…噢,不好意思打擾到您了。我是新搬來的鄰居。”遠兒松了口氣。
“鄰居?談什么打擾不打擾的。我這老婆子許久沒見過人咯!”說著便推開了門。老舊的門推開時發出的聲音隨著落下的灰塵散在空氣中,在空曠的房間里久久回響。
這是怎樣一張臉?
遠兒很難用自己的話描述出來。一張蒼老卻顯露著美麗的臉吧,大抵只能這樣說了,太多詞藻反而顯得多余。一頭銀發就像街口貨郎賣的糖絲,根根分明。衣服服服帖帖的穿在身上,藍底白花,年輕的顏色。這個婦人像是不屬于這個胡同,胡同里的婦人也都不似她。“奶奶,您一個人住嗎?”遠兒小心翼翼問道。
“你這娃兒肯定是南方孩子吧。奶奶好久沒去過南方了,哎!多少年了。”微微蹙著的眉依稀看出年輕時的風華。
“奶奶也去過南方嗎?南方比北方好玩多了,北方連一個伙伴也沒有……”說到自己的家鄉遠兒的話匣子就被打開了。
“奶奶也是一個人呢,很多年了……”“您為什么一直一個人呀,爺爺呢叔叔呢?我的奶奶就有爺爺還有我爸爸。”
“那是很久的事啦!爺爺是個大英雄呢,可是卻永遠地留在了戰場上……太久了,好久沒提起過了。”老婦人一臉落寞。
……
清冷的小院在這個下午里有了歡笑聲,兩個孤獨的人也因為有了對方的陪伴而覺得冬天沒有那么寒冷了,甚至空氣里還帶著溫甜。
就像,遠兒手里奶奶給的那把糖。從她的黑木匣里翻出來,早就化得軟軟的糖。
枯老的手顫顫著伸出來,許久沒有修剪的指甲里干干凈凈。“喏!拿著吧,也沒有孩子可以給了,以后也不會有人來了。”
“奶奶,我可以每天來看你呀!反正我也是一個人。”遠兒天真地說著,帶著笑意。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早點回家吧,省得爸爸媽媽擔心。”老婦人望望天色,催促著遠兒。
“那好!我回家了喲,明天再找奶奶玩。”遠兒依依不舍離開小院,一路小跑回家。
三
“媽媽媽媽……”
“怎么啦?你又跑到哪里瘋去了!”
“沒…沒…去哪…”遠兒氣喘吁吁地回答著,
“媽媽,你猜那個胡同最里面的院子里面有什么?”
“你去了那里!你忘了我說過什么了嗎!”媽媽滿臉怒容的望著遠兒。
“那里沒有什么呀,只有一個老奶奶,還給了我……”“啪……”手上的糖被媽媽打得遠遠的,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孤零零地落在了地上。遠兒不懂,一個老奶奶有什么可怖的,還是那樣一個孤獨的奶奶。
“今天晚上不許吃飯,自己好好想想我說的話!”媽媽撂下這句話就怒氣沖沖地走了。
遠兒靜靜地撿起地上的糖果。幾番波折,本就脆弱的糖紙已經破損了,堅持不住了嗎?遠兒默默地走回房間,垂頭喪氣的。下午的開心就像集滿氣體的氣球,一針就被放走了,只留下空殼……
“孩子他爸,你知道遠兒今天做什么了嗎?”
“做什么?一個小孩子能做什么?”爸爸媽媽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把遠兒從睡夢中吵醒。“他去了最后一戶人家啊!”“最后一戶人家怎么了?他闖禍了嗎?”媽媽尖銳的聲音透過門窗傳來,這門起不到一點作用。
“你不知道啊……”媽媽壓低聲音說道“那里有個老女人,聽說年輕的時候孤身一個人來到這里,大家當初都覺得她挺可憐的,問她什么她也不說。后來啊,肚子就慢慢顯懷了,從頭到尾也沒有見過孩子的爸爸。她愣是一個人把孩子生了下來,可惜,懷孕的時候營養沒跟上,孩子夭折咯……”
“你又在沒事的時候和胡同里的婦女嚼舌根吧,閑的沒事還不如多管管孩子。遠兒也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了。”爸爸的聲音隱隱傳來,遠兒好像也聽不見了,不,不是這樣的。奶奶不是這樣的人。
遠兒不懂為什么媽媽這樣說她,只想早點見到老奶奶,安慰安慰她。
清晨,媽媽把遠兒叫醒。收拾好了之后領著遠兒和在胡同口買的糕點去見了學堂先生。“媽媽,我不想上學!”遠兒掙扎著。“那你想干什么,小祖宗!”“我想去玩……”遠兒躲閃的眼神沒有瞞過媽媽。“玩?玩能出息嗎!是不是又想去胡同里面找那個老女人了?”“媽媽……”遠兒哀求道。而媽媽并沒有理會遠兒的哀求,生生地拖著他買了上學用的文具,裝進昨天晚上縫制的書包里。
遠兒啊,就這樣進了學堂。
在學堂里,遠兒認識了很多新伙伴,也忘記了當初的哭鬧和那個只有他和她知道的秘密。
四
“你知道嗎?胡同里的那個女人死了!”媽媽壓低聲音說著,“聽說是死了很多天了,被人聞到了臭味才發現,真是可憐!”
胡同里的女人?是誰?那么熟悉又陌生。
雜草、棺材、還有那把糖都從腦子里涌出來,幻燈片似的快速放映著。很多事情在這一瞬間被想起,遺忘退散得很快,記憶也是。
遠兒沒有勇氣再去看看那個院子。
她是一個人。死去時是怎樣悲涼的場景,一個人。她可能病入膏肓,卻藥石無醫。哎,她病了又有誰知道呢?沒有人愿意踏進那個院子。許是嫌棄吧。
遠兒一遍遍幻想她的死去。
一個人艱難從床上爬起,給過自己糖的手從黑木匣里翻出早就準備好的壽衣,顫抖著為自己穿上。她慢慢挪到棺材邊上,緩緩地躺下去。心軟的女人怕壓痛了棺材。渾濁的眼睛看著老舊的房梁。去年的燕子窩還在,只是沒了主人,明年開春它們又會回來吧。她闔上了眼皮,留下非議和遺憾,走了。
遠兒很難過,也很內疚。空空許下的諾言卻被自己拋在腦后。自己又和胡同里的人有什么區別呢?甚至,她的死去,自己都不曾了解。她是怎么死去的?因為病痛,因為失望還是因為到了該去的年紀了。除了妄自揣測以外,遠兒沒有任何辦法。
胡同還是跟往日一樣,在賣早食的吆喝聲里忙碌起來,好像這女人從未存在過,出現或者消逝。
只有遠兒知道,知道那個女人真正的秘密,也許說出來大家都不會相信的秘密。她已經離開了,那么這個秘密的存在又有什么意義呢?
胡同的墻青苔滿滿,不同的光總是能帶來不同的景。她的一生有著怎樣的故事,她只在這胡同里留下了最殘忍的一段。總有一日,她被人提起,當成談資。但是她不會在意,因為她不是這樣的,她不會知道,因為她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而遠兒,將揣著胡同里的秘密繼續生活。
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胡同還是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