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 ? ? 他來了,懷著豪賭的心情,帶著復仇的烈焰,義無反顧地來了。
? ? ? ? 雖然是初春時節,但對于東北的林區來說還十分的寒冷。這是一個不太陡峭的山坡,長滿著成片的森林,主要有杠樹、椴樹,還有白樺、紅樺和紅杉松之類,密密麻麻,很筆直地矗立在那里。樹木的顏色已經開始反青,有了一種明顯的嫩綠氣息。枝條上隱隱約約地,有殷紅的雀舌大小的嫩芽兒探頭探腦地長了出來。樹根下面堆積著厚厚的枯黃的樹葉,踩上去松軟而富有彈性,有如質量上乘的栽絨地毯,上面還殘留著一坨坨、一片片的積雪,臟兮兮地反著青光,正在吱吱地融化著。
? ? ? ? 牛蛋初來乍到,像只大灰熊一樣蹲在兩棵杠樹中間,那兩棵杠樹有一人粗,前面有一叢叫不上名的灌木,作為掩蔽。他用望遠鏡居高臨下地盯著山坡下面的動靜。那是一片苗木基地,有四五十畝大,長著高低不同的苗木,有樟子松、油松和云杉。地埂邊緣的荒地上有一頂七八米長的帆布帳篷,里面住著他要尋找的人,就是那個該死的馬奔。
? ? ? ? 他一直牢牢地盯著,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馬奔終于從帳篷里出來了,端著一個不大的鋁盆,用筷子輕輕地攪著,像是在淘米。此刻殘陽如血,幾縷晚霞把馬奔涂抹成一片血紅色。牛蛋同斗牛一樣,被那血紅的顏色刺激了,激動了,心在狂跳不止,熱血在洶涌澎湃,渾身在不停地顫抖著,在心里暗暗地發毒誓,狗日的馬奔,我一定要殺了你,該今晚送你下地獄的,絕對不能讓你活到明天!
? ? ? ? 詳細說來,牛蛋和馬奔結為死仇的原因很單純,起因于兩頭牛抵仗。
? ? ? ? 那天,雨過天晴,陽光分外地燦爛,山上水豐草美,空氣十分地清新。牛蛋和馬奔在一塊放牛,當然在一塊放牛的孩子多了,大約有十幾個。牛也海了去了,將近有幾百頭,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像珍珠和瑪瑙一樣撒落在滿山遍野。山很大,青翠極了,蒼蒼茫茫,層層疊疊,如大海中的波濤,排山倒海地撲向遠方。不是說正月里女人二月里貓,三月里叫驢滿川嚎么?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到了四月天,正是輪到牛發情的時候。牛發起情來,不依不饒,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它才不顧及什么貞操和臉面呢!為了追求自己的開心和幸福,尋找到心儀的性伙伴,只要看到哪里有牛群,它就會滿山滿洼地跑,各村各地地跑。那激情,那瘋勁,真夠嚇人的。那才真正稱得上激情奔涌,野性勃勃呢!
? ? ? ? 牛蛋今年十六歲,長得人如其名,形似牛蛋,結實敦厚,很有力氣。馬奔十五歲,身材高挑單削,明顯缺乏力量。牛蛋家有個老犍牛,紫紅色,高大威猛,膘肥體壯,有一對結實漂亮的犄角,朝前彎曲著,是最犀利的決斗武器。它以前是種牛,后來被閹割了,成了犍牛。可它的勁頭還在,余威不倒,時刻還想在牛群中稱王稱霸,奪回它失去的天堂。因此,放牛娃都叫它太監。馬奔家有一頭黑色的小公牛,兩歲多一點,長得結實勻稱,虎頭虎腦的,一抬頭脖根上就會突起藍球大小的一疙瘩腱子肉,給人一種生機勃勃極有力度的感覺。它近幾個月陸續戰勝了各個對手,成了牛群中真正的王者。因而,放牛娃叫它王子。另外一個角色更吸引人的眼球,它是一頭妙齡乳牛,長得年輕豐盈,油光水滑的,放牛娃都稱它貴妃。給動物起名子,自古以來就有,就跟給人、給寵物起名子一樣,就是為了把這個跟那個區別開來,并不是追求時髦,而是出于實用。有所不同的是近幾年放牛娃把宮廷戲看多了,也能夠耳濡目染與時俱進,再根據動物的長相與特點,使名子賦予了鮮明的時代特色。
? ? ? ? 應該說,這貴妃是一個陌生的闖入者,怎么說呢,也算是突如其來的一股禍水吧!看它那風情萬種激情燃燒樣子,無疑正處于情竇初開無法自控的時期。至于它來自何地,主人是誰?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年輕美貌和無與倫比的華貴形像,一出場竟然把整個山上龐大的牛群給攪了個天翻地覆。太監和王子就是為了爭奪貴妃的芳心與青睞,大戰了三十多個回合而不分勝負。就在太監和王子休戰期間,就在馬奔與同伴們玩耍當中,牛蛋卻偷偷地讓太監和王子又重燃戰火,在牛蛋用鞭桿竭力驅趕與敲打下,終于幫助太監戰勝了王子。就這樣,太監又重振昔日的雄風。
? ? ? ? 憑心而論,一個連虎都不怕的初生牛犢,一個正處在上升時期的王子,被一個老太監抵得慘敗,渾身皮綻肉開,嘴張得像兩扇簸箕,如得了傷癆似地在不停地咳嗽,這必定是一件很殘酷的事,令人不能不心疼。可是,現實還是不怎么盡如人意。盡管太監心里很有想法,但是下面絲毫沒有辦法。也盡管貴妃心里有一百個不情愿,甚至在拚命地反抗,但跟在貴妃屁股后面的太監總是百般殷勤,死磨濫纏,如影隨形,它要的就是這種顛鸞倒鳳獨霸一方的美好感覺!
? ? ? ? 這一幕竟然在最后一刻讓馬奔看到眼里了,他能不怒火中燒?狗日的牛蛋,牛跟牛爭斗,你參和什么?還要偷偷地拉偏架,只有孫子才能干出這種最齷齪的事!聽到罵聲,牛蛋也不覺得理虧,就直接迎了上去。先是進行對罵,接著又相互來撕扯,后來就用肩膀相互來抗擊。這些都是為打架做必要的鋪墊,一如唱歌要奏過門,比賽要進行熱身一樣,是在情緒、心理和身體方面起到一個磨擦和激化的作用。做完這些規定動作,雙方的火花都完全被點燃了,他倆就正式拉開了架勢,轟轟烈烈地展開了又一場角斗。結果不言而喻,自然以馬奔的失敗而告終。
2
? ? ? ? 帳篷里的人出出進進,有出來洗菜的,也有抱硬柴的,還有到地埂邊的小河里拿桶提水的,似乎各有分工,在手忙腳亂地做飯。那三人當中,其中有一個是馬奔的表哥,以前經常來馬奔家浪親戚。他有三十多歲,身體略為胖一點,圓臉高鼻梁大眼睛,人挺精明干練的,馬奔來這里是投靠他來的,也就是說,他來這里的主要目的是來尋求表哥的庇護。這位表哥除了冬閑時間呆在六盤山下的老家,春夏秋三季都在這千里之外的東北林區給林業工人打工,干的全是些種樹、澆水、施肥、除草和挖樹的重體力活兒。還有兩個染黃頭發的小青年,一個是瓜子臉,一個是長吊臉,都是瘦高個兒,年齡都比馬奔要大一些,大概在二十歲左右。這三人當中,他表哥是一個難以對付的主兒,這兩個小青年到時也許并不難對付,或許還會嚇傻的。
? ? ? ? 興許一切都備齊了,不大功夫,一股濃煙從煙筒里呼嚕一下噴了出來,先是兇猛的黑煙,進而是舒緩了的黃煙,后來就逐漸地變成一縷悠閑自在的青煙了。正是風平浪靜的傍晚,那縷炊煙在裊裊地升起,像一支芭蘭香似地直插云霄。那最頂端的部分,上面鍍著一抹金燦燦的光芒,一閃一閃的,儼然一炷正在燃燒的天香。這一奇特的景觀,使牛蛋感到很納悶,也很吃驚。他在心里憤恨地想,驢日的馬奔,你死到臨頭了,還有一炷天香為你燃燒著,沒想到你還算是有些造化的,這些造化是你家哪位祖宗積的陰德?但可以肯定地說,絕對不是你老子馬戰勝,雖然你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可都是你那個王八蛋老子把你一步步地送到這鬼門關的!我只是為自己報仇雪恨,討回一個公道與說法。
? ? ? ? 那天傍晚,馬奔回到家里,覺得十分的屈辱,見到父母就躲躲閃閃的,又沒臉訴說,只好悄無聲息地拿了塊干饃躲在牛圈里啃。父親馬戰勝已經老遠里看出兒子的一些不對勁來,他走進牛圈想看個究竟。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兒子完全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臉又黑又黃,活脫脫成了一只斗敗的公雞。兒子覺得無臉見人,目光總是東躲西藏,不敢與父親對視。臉上還明顯地掛滿著淚痕,和一道道亂七八糟的血口子。頭發也亂蓬蓬的,像一堆狂風吹過的野草。衣服有好幾處被撕爛了,一動彈同扇子一樣扇著。不用問,一看就是和人打過架的痕跡。
? ? ? ? 跟誰打架了,為啥呢?父親一看就火冒三丈,腔子風箱一般扇了起來,目光咄咄逼人地問。兒子不吃了,他吃不下去了,一口干饃噎在嗓子眼里,上不能上,下又不能下,死死地就那么噎著,脖子抻得老長,像叫不出鳴的公雞。后來,被父親逼急了,馬奔才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口干饃被噴得老遠,噴到了牛槽里,幾頭牛爭先恐后地撲了過去,在拚命地爭搶那口干饃。在父親的嚴厲呵斥下,馬奔才哽哽咽咽,抽抽搐搐地說了事情的經過。說罷以后,馬奔還沒從悲傷中回過神來,在不停地哽咽著,臉上就啪啪地挨了兩耳光。頓時,馬奔眼前火花飛濺,腦子里嗡嗡亂吼,如同炸了的馬蜂窩,陷入一片迷惑之中。你個不爭氣的劉阿斗,你的手折了?還是手上架鷹了!這人啊,能生個欺子,不要生個囊子,狠人眼睛里火出來,慫人眼睛里尿出來,我不知道虧啥人了,咋就生了你這么一個窩囊廢!
? ? ? ? 馬奔是他唯一的兒子,在兒子初生之前,他一連生了五個都是女子,對生兒子他們夫妻像盼命似地。兒子好不容易盼到了,可又弱不禁風,成天病秧秧的。可以說,兒子在五歲以前,幾乎有一大半的時光是在醫院里度過的,吃的藥比吃的飯還要多。花錢多少難以計算,就他們夫妻起雞叫睡半夜提心吊膽所經受的那份痛苦與煎熬,至今想起來還令人心酸落淚,一陣陣地后怕,但也覺得格外的溫馨。因為他們必竟有兒子了,有人為他們頂門立戶,養老送終,傳宗接代了,他們終于把根留住了!他們夫妻是稀眉罕眼地盼著兒子一天天長大的,其中的甘苦和疼愛有誰能體味得到?兒子時刻在他們的心上攢著,是他們的心頭肉!現在,兒子被人無緣無故地打成了這個樣子,他能不氣沖斗牛,恨鐵不成鋼嗎?
? ? ? ? 罵罷,他又身不由己地圍繞著黑公牛轉了一圈,黑公牛的傷勢很嚴重,身上的皮有好幾處被挑破了,血還在順著毛色不時地往外滴,成堆的綠頭蒼蠅趴在上面噬血與下蛆,嗡嗡嚶嚶地叫個不停,疼得皮毛在不停地顫抖。它的頭同樣也埋得很低,也像怕見主人,兩只杏核狀的大眼睛含滿了淚水,跟馬奔一樣垂頭喪氣。隨后,父親便憤憤離去。
? ? ? ? 父親出去沒干別的,在上房里翻箱倒柜,翻來翻去。他終于在一個老式木柜的底子里翻出一把宰羊刀子,那刀子將近有一尺長,看似很新,刀把子是黃銅做的,看上去挺漂亮,也很精美。但刀面略帶些斑斑銹跡。他又用大拇指肚肚在刀刃上試了試,刀刃有點鈍。于是,他拿上刀子,到灶房里灌了一壺水,蹲在院子里的一塊磨刀石邊去磨。他使勁地在磨,磨得極是投入,可以說全神貫注。一張皺紋縱橫的黑紅臉膛全然被憤怒扭曲了,黑沙與黃沙在臉上交替出現著,彌來漫去,飄乎不定。眼睛也定格在磨刀石上,里面燃燒著熊熊火焰。牙關在一個勁地抖動,牙齒在不停地咬著,嚼得嘎嘎叭叭地響,像是要把什么生吞活剝了一樣。
? ? ? ? ?聽到這砂砂的磨刀聲,看到那嚇人的情景,妻子心驚肉跳地問,他爸,你這是要做啥哩?不可思議地是,妻子一連問了三聲,男人都沒有回應。這也許是他沒聽見,也許是他根本就不想回答。
? ? ? ? ?院子里依舊充斥著砂砂的磨刀聲,時起時伏,單調而又令人心悸。
? ? ? ? 大約磨了有一刻鐘,他停下來,又用大拇指肚肚試了試刀刃,很鋒利。他用衣袖擦了刀面上的泥水,在眼前翻來覆去地打量了一番,刀刃很干凈,在晚霞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種青色的寒光,他覺得非常滿意。站起來之后,對著面前的空氣狠狠地比劃了兩下,把刀子又插進刀銷里。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可到了大門口時又猛地折了回來,直奔牛圈而去。
? ? ? ? 兒子還在牛圈里一臉麻木地坐著,他二話沒說,一把拉起兒子就往外走。兒子一臉迷惑不解說,爸,你這是干啥呀?兒子屁股使勁地往后墜著,因為此時此刻,他哪兒都不想去,更不愿見人。
? ? ? ? 去干啥?去找那碎狗日的算賬!你窩囊,我可不窩囊,我還沒死呢,讓他既打人,又打牛,你就這樣認慫了?沒有血性的東西,我咽不下這口惡氣!
? ? ? ? 兒子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 ? ? ? 孩子他爸,你可不能這樣呀,咱在氣頭上,忍一忍,過兩天再跟他家論理,行嗎?咱可不能讓火上了頭,就算我求你了!妻子一臉驚慌失措地撲上前來,要抱男人的大腿,他在盡量地躲閃著。
? ? ? ? 生(是)能忍,熟(孰)不能忍!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家里的掌柜的是你當,還是我當?說著,他一掌將妻子推翻在地,妻子的身體不好,又挨了重重的一掌,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氣,酷似剛撈上岸的魚兒。你……你不能領著兒子……
? ? ? ? 然而他去了,被一股憤怒裹挾著。他去得毅然決然,帶著一陣狂風出了大門。
? ? ? ? 他一手捂著懷里的刀子,一手牽著兒子的手腕走。他的手勁太大了,疼得兒子齜牙咧嘴,只能趔趔趄趄跟著他走。他本來是要去牛蛋家里興師問罪的,可到了大路上時,竟然看見牛蛋正彎著腰看人下棋,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馬戰勝心里禁不住涌上一陣狂喜來,二話沒說就從懷里拿出刀子,一把拍在兒子手里,便餓虎撲食一樣撲了上去,死死地抱住牛蛋大聲喊道,你要是有種,是我的兒子,就來戳,狠狠地戳這狗日的!一切后果由我承擔!兒子先是一臉驚訝,接著就懵懵懂懂地抽出刀子,向牛蛋的臀部狠狠戳了進去,撲哧撲哧地,一連戳了三刀。
? ? ? ? ?這一切快如閃電,在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牛蛋還沒反映過來就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在場的人都驚得目瞪口呆。
? ? ? ? 這事過后,有人在總結經驗教訓時說,首先,這牛蛋是個是非頭,事做得很不地道,這牛和人一樣,凡是好事、美事都應該盡量去成全,即使不成全,或者成全不了,也不要去禍害人家,不要做違背人性,尤其是做違背動物性的事。人受了委屈和傷害還可以到處去訴說,去宣泄,動物受了委屈和傷害,又找誰去論理呀?要構建和諧社會,就要盡量地做到人畜一理,天賦人權,自然平等嘛!另外,這年輕就是資本,年輕就是希望與未來,全社會都在扶持青少年,日踏老逛三,而你牛蛋卻要與牛較量,硬是要逆歷史潮流而動,先從道義上就輸了一籌。還有,自古以來,這自然界的生存法則是,弱肉強食,優勝劣汰,適者生存。而你牛蛋卻以己之私心,要人為地去改變它,這不是沒事找事?哪你不挨刀子,誰又來挨刀子呢?
? ? ? ? 總而言之,對于這件事說什么的都有,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當然,也有不少人在責怪馬戰勝父子。
3
? ? ? ? 當西山頂上的最后一抹霞光消失殆盡時,夜幕猶如天狗巨大的舌頭從天而降,在一點點地舔拭著天空的光亮,凡是被那巨舌舔過的樹林和山溝,就有黑色的迷霧興妖作怪,升騰彌漫。瞬息間遮蔽了山川河流,吞沒了深山巨谷。既悄無聲息,又不知不覺地,已經夜色四合了。牛蛋非常執著,還用望遠鏡一動不動地盯著山坡下的帳篷,那帳篷已經模糊成黑糊糊的一片。此刻窗口亮起了一片燈光,那燈光很是昏暗,像螢火蟲的屁股一閃一晃的。帳篷里什么也看不清楚,這讓他極其失望,現在不得不收攤了。今晚無法行動,對于馬奔的性命本來是用分秒來計算的,現在又讓這狗吃了的能多活一陣子了!
? ? ? ? 一彎上弦月孤寂地停泊在海水一般碧藍的天空,幾顆星星在遠處眨巴著寒光閃閃的眼睛。
? ? ? ? 也該歇息了,從到這樹林的那一刻起,牛蛋一口氣盯了五個多小時,如今才感到又渴又餓,頭里面有些脹痛,脖子抻得生疼生疼的,渾身困得骨頭都快要散架了。他摸了一下背包里的東西,有刀子、手電和一個頭套,還有手里的這只望遠鏡,這是他用來對付馬奔的全部武器。還好,一切都完好無損,得到確認后他終于放心了。
? ? ? ? 背包里還有炒面,肉干和礦泉水,吃飽喝足以后,他又從包里掏出父親的老羊皮襖穿上。這老羊皮襖是翻毛羊皮做的,厚實暖和,搭著棕色的絨領,藍滌卡的面子。做成有二十多年了,父親一直舍不得穿,疊得正正板板的,放在大立柜里,只有每年到農里五月五或六月六才拿出來在太陽下面曬一曬,又放回去。據說這兩天曬過的衣服不發霉不起蟲子,這次父親卻破例給了他。他穿著老羊皮襖,倚著杠木樹躺了下來,山風呼呼地刮著,天氣異常的寒冷,大約在零度以下,但他的身上十分暖和,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 ? ? ? 孩子啊,咱這口氣你一定要出,人活一口氣,咱不能讓這口氣給活活憋死了。你們弟兄多,你就放心地去,成事以后,千萬要隱姓埋名,守口如瓶,遠走高飛,永遠也不要回來!要是萬一被公家抓住,你也不要怪我心恨……
? ? ? ? 父親背著老羊皮襖從村子里出來,依依不舍地送了他一程又一程,臨別時把老羊皮襖很莊重地遞到他手里,七溝八梁的臉上全然是凄凄慘慘生離死別的樣子,隨后便緊緊地抱住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老淚縱橫地說。
? ? ? ? 他突然被這番話驚了醒來,這是臨別時真實的一幕,又在夢里出現了,發現自己被驚出了一身冷汗。一抹臉上,竟然全是淚水。
? ? ? ? 他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久久地愣神。
? ? ? ? 牛蛋倒在血泊里以后,在場的人一時都不知所措。好些人怕沾染上是非,及早地開溜了。剩下的幾個老實點的人,究竟是先通知他家里人好,還是趕緊把他送往醫院,都下昏頭了,一時什么也想不起來。
? ? ? ? 此刻,馬戰勝在路邊的地埂上蹭著刀子上的血跡,一點點地蹭干凈,又不慌不忙地把刀子插進刀銷里,又牽著兒子的胳膊,揚長而去,得勝回朝。這一切都顯得從容不迫,旁若無人。
? ? ? ? 牛蛋還在地上躺著,血把褲子全濕透了,地上流了一大灘血,刀口還在汨汩地不斷往外流血。開始,牛蛋還嘴齜牙噔的,過了一會兒大概是疼暈了的緣故,只見他臉色越來越黃,呼吸越來越微弱,身上被冷汗洗了。隨后像是漸漸地失去了知覺,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了。后來,幾個人總算是拿出了一個主意,一方面是去通知家人,讓他們帶上錢準備去醫院。另一方面打發人去找輛手扶,要越快越好。
? ? ? ? 很不湊巧的是,牛蛋的父親去了親戚家,一時半會兒還來不了。來的是他母親,急急忙忙從家里拿了幾個錢,還在手里緊緊地攥著,像攥著一只活生生的鳥兒,一不小心就會撲棱棱地飛了。一見到剛才出門時還活潑潑跳脫脫的兒子,一眨眼的工夫就不醒人事了,她兩腿一軟跌倒在兒子身邊,抱著兒子一下哭成了淚人。手扶來得很快,在路邊突突突響著。在就在去縣醫院還是鄉醫院時,牛蛋的母親拿不定主意。道理挺簡單,縣醫院肯定看得好,但收費高,她背鍋子騎驢哩,前(錢)短,人家不看怎么辦?兒子危在旦夕!去鄉醫院無疑收費低,看得怎么樣誰也保證不了。就在這兩難之中,她權衡來權衡去,最終還是選擇了鄉醫院。然而,就這個在她看來別無選擇的決定,為他們以后的打官司帶來的麻煩和痛苦,真是一言難盡,這當然是后話了。
? ? ? ? 幸虧送來得還不算太晚,血是流了不少,但不至于危及生命。畢竟是傷在臀部,這里盡是肌肉,沒有主要血管。手術是一個年近六旬的老醫生做的,共用了兩個多小時,主要是血庫的血急忙送不到。三處刀傷,共縫了十幾針,還算沒有什么大的妨礙。接下來就是輸液消炎與恢復身體了。
? ? ? ? 牛蛋的父親名叫牛大梁,等趕到醫時兒子已經從手術臺上下來,住進病房里了。他有五十多歲,滿臉的串臉胡,闊嘴巴,塌鼻子,細長眼睛。他身材高大,身上的衣服已經看不出顏色了,渾身散發著一股股令人刺鼻的汗腥味兒。他向兒子詢問了事情的經過,便慢騰騰地說,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咱既來之,則安之,就好好地養傷,別的事咱們以后再說。隨后,他就在那里不停地吃煙,一根煙就是一根大煙筒,不停地咕嘟咕嘟往外冒,又一根接著一根,不大工夫,整個病房都讓煙霧彌漫了。
? ? ? ? 妻子一臉擔憂地提醒說,他爸,這是醫院,人家不讓吃煙!
? ? ? ? 男人聽了瞪大了眼睛火爆爆地說,我知道,我吃兩嘴煙,他們還能把我拉出去槍斃了不成!
? ? ? ? 妻子一時便噤若寒蟬。
? ? ? ? 鄉醫院并不像人們說的那樣糟糕,對待病人還是比較負責任的。牛蛋按時吃藥打針、掛吊針、量體溫,一切都按部就班。牛蛋成天浸泡在藥水里,到了第三天時,傷口沒有發炎潰爛的跡象,里面還奇癢無比,很快就有新的肉芽長了出來。雖然當時正是農活最緊張的時節,除草施肥絲毫不能耽誤,他家的十幾畝夏糧被雜草淹沒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這些擲地有聲的話就是農民口頭創作出來的,金子一樣刻在他們的心里,但為了兒子,這一切都顧不上了,爛包就爛包了吧,只能由事不由人,這頭爛不在一斧頭!牛大梁夫婦在輪流護理著兒子,讓他好吃好喝,備加呵護。接下來就是如何了結這件事,如何打這場官司,怎么才能打贏,把這口惡氣痛痛快快地出出來,把花銷的費用討回來,這才是眼下讓他們最頭疼最鬧心的事情。
? ? ? ? ?在事發的當天晚上,牛大梁和妻子就去派出所報了案,希望他們能夠盡快立案調查,進行處理。可結果令他們大失所望,派出所只有一個小協警員在值班,據說其他干警由于有突發事件,都出警了。這個小協警員只是簡單地問了案發的經過,潦草地作了一下記錄。然后,讓他們先給兒子看病,病好了再作處理,至于費用嘛,只能自己先掏腰包了。
? ? ? ? 牛大梁既失望又氣憤地說,我兒子都挨了三刀了,血淌了一大灘,差點丟了性命,你們咋能這樣對待呢?是鐵石心腸!對不起,這是上面的規定,你有疑問,可以直接找上面好了,我只能這樣回答你。那小協警員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外交辭令,沒有絲毫的同情心,更無商量的余地。
? ? ? ? 到了第六天,不知怎么著,牛蛋突然得了重感冒,來勢極其兇猛。先是高燒不止,接著不吃不喝,進而到了昏迷不醒的地步。這時,快要愈合的傷口開始慢慢地發炎腐爛了。那位老醫生幾乎把平生看家的本事全用上了,就是高燒怎么也降不下來。老醫生把牛大梁叫到值班室里說,這不是老夫無能,而是你兒子的心事太重了,使本來失血過多的身體,已經虛脫得更厲害了,原氣得不到恢復,藥物根本不起作用了,任何一絲絲輕微的傷風都會引發重感冒,而重感冒的結果就導致了傷口的復發,使他的免疫力極度下降。如今,唯一可行的辦法有兩條,一是趕快轉院,要越快越好。另外,要說一定能治好的話,就得趕緊輸血,而且要輸大量的血才能有所好轉。這要花好多錢,少說也得兩千元以上,希望你盡快拿個主意出來。
? ? ? ? 牛大梁立刻傻掉了,這兩千多元上哪兒去找呀?前面花掉的三千多元還是他從親戚鄰里那里東湊西借的,眼下他已經算是山窮水盡了,再也沒有臉面能借到一分錢了。當時,他眼淚猛然間泉水似地噴涌了出來,他趕緊用雙手把臉一捂飛也似地跑出了醫院。這錢的確是個硬頭貨,七緊八慢,一分錢會難死一個好漢哩!
? ? ? ? 無可奈何,牛大梁又一次去找派出所。這一次他算是見到了所長。所長很年輕,有二十來歲,一邊吃煙喝茶,一邊聽他說事情,臉上不時地浮動著一股躁氣,聽得極不耐煩。聽罷所長冷笑了幾聲說,你們就為了這牛發情雞踏蛋的事打架動刀子,甚至還流了血?這樣的事太多了,這幾萬人的一個大鄉,哪天不上演個十起八起的,不是趙家占了錢家的一犁地埂子,就是宋家占了李家的幾寸房檐水,要么就是王家的牛吃了張家的幾口青苗,都是為了雞毛蒜皮的一些破事,像一群瞎了眼的斗雞,你叨來我叨去的,你說煩不煩人,值不值得搞得頭破血流的?
? ? ? ? 所長的一席話把牛大梁驚呆了,他是懷著一肚子天大的冤屈來的,可以說理直氣壯。沒想到所長竟然是這樣一種態度,這讓他失望極了。他嘴唇閃了好久,終于說出了這樣的話,事情真的不大,的確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可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們總得管一管,主持一下公道吧?你們就是吃這一碗飯的,你們不管誰管!
? ? ? ? 好吧,你說的也很在理,你先回去找一下村上,讓他們先拿一個處理意見上來,我們再協同處理!
? ? ? ? 是啊,這萬丈高樓從地起哩,他還真的忘了這重要的一環。
? ? ? ? 然而,村主任和支書他都上門去找了,他們都滿口答應要協調處理,可反饋回來的信息讓他做夢也想不到。村支書說,馬戰勝的兒子也住院了,他住在縣醫院。馬戰勝說,牛蛋是我兒子拿刀子戳了,這個他承認,但那是外傷,只是縫幾針的事。我兒子受的是內傷,內臟也出了大量的血,也是非常嚴重的。另外,我們的牛也傷得很重,都被抵得皮開肉綻了,我們看病的錢誰來掏?事情總得講個前因后果吧?這話把村主任和支書說了個大張嘴,過了半晌也沒有泛上一句話來。
? ? ? ? ?事情復雜化了,賠償的事看來已經變得遙遙無期,十分渺茫,眼下唯一的選擇只能把老太監賣掉算了,它惹的事只能由自己去承擔,也算是咎由自取,眼下救兒子要緊。
? ? ? ? 太監被賣掉了,賣了五千元,按行事最少也能賣七八千元,可是那得一集一集地耗時間,他雞屁股里等著掏蛋呢,實在是耗不起。
? ? ? ? 大夫說得沒錯,兒子是太虛弱了,血一補上,臉色就撲突突地紅了過來,感冒也自然奇跡般地好了,兩周以后就出院了。剩下的就是如何才能打贏這場官司,討個公道合理回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