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 ? ? 我有項絕技,就是刀削冬瓜皮。在鄉村酒吧,在半月形的舞臺中央,我一手握刀,一手旋轉冬瓜,冬瓜皮就像飄帶一樣在舞臺上飛揚起來。我削出來的冬瓜皮不寬不窄,剛好一指寬,我有一群美女伴舞,她們牽著這根飄帶飄來蕩去,做著各種夸張的表情,取悅客人。無論多么肥胖的冬瓜,在我的刀下都只有一根冬瓜皮,無非長短不同。我沒有別的殺手锏,只不過刀不一樣,我用的不是菜刀,也不是水果刀,而是剃刀,老式的剃刀,刀把是骨頭的,現在的市面上見不到。剃刀上了年紀,刀身經過無數次打磨后越來越窄,越來越薄,刀口卻越來越鋒利。只要碰到刀口上,不管什么東西它都會噬一口,留下一道血口子。有些事物就是這樣,上了年紀反而不依不饒,對自己都不放過。
? ? ? ? ? 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就依賴這把剃刀活著。每周我用它表演一次削冬瓜皮,一般都在周五的晚上。沒有表演的時候,我就用它幫客人削水果,賺些小費過活。我削蘋果,梨,哈密瓜,也有別的水果。不管削什么水果,我都把水果皮削成一根飄帶,又細又長。每次從客人手中接過水果之前,我會洗凈雙手,向客人深深鞠上一躬。將削好的水果還給客人后,我又會深深鞠上一躬。他們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沒理由不尊重他們。他們不一定需要我來削水果皮,他們為的不是水果,而是視覺上的享受,觀看我削水果皮是彌補不能觀看我削冬瓜皮的損失。他們要的就是那根飄帶一樣的水果皮。喂,冬瓜。他們揚起手朝我招呼,聲音一般壓得很低,上這里的客人很少喧喧嚷嚷。我從他們嘴巴的翕動就知道叫的是我。我不叫冬瓜,我叫楊志高。第一次客人喊我冬瓜時我就糾正過,但不管用,后來的客人仍舊叫我冬瓜。老板看我同客人理論生怕影響了他的生意,冬瓜就冬瓜,不就是個名字么,你出了酒吧仍然叫楊志高,你就當冬瓜是你的藝名。冬瓜,冬瓜,剛開始聽著別扭,慢慢聽著也就習慣了。
? ? ? ? 間或有個粗魯的客人,也不會太放肆。碰到過一個,剃著一個小短發,頭發一根一根硬茬似的豎著,胳膊上紋著刺青。冬瓜,削個蘋果。短頭發沖我嚷嚷。我沒有因為他的粗魯而放棄對他的尊重,我對他鞠上一躬,接過蘋果,蘋果在我的掌心轉了三四個圈,那根飄帶就飛了出來。狗日的,你的刀子那么巧。他的眼睛都直了,不接蘋果,反而向我討要刀子。我將刀子藏在身后,短頭發睜圓了眼睛,他的瞳孔中藏了殺氣。給他瞧瞧吧。旁邊一個客人替他求情。我將刀子遞給短頭發,他接在手上,用大拇指去試它的刀鋒。別!我警告他。我一個字未說完,他就哎喲一聲,刀子從他的指頭間跌了出來。我不能讓刀子跌在地上,半道里將它捉了回來。我的剃刀闖禍了,我白著臉站在那兒,短頭發卻瞪了我一眼,滾吧,這不關你的事。
? ? ? ? 有一天晚上,我遇上了另一位客人,藍眼睛,白頭發,整張臉都是慈善的皺紋。是位外國老人,但我不知道他是哪個國家的。我在舞臺上剛削了一只冬瓜,洗凈雙手,從后臺轉出來,他就將我招呼過去。我朝他深深鞠上一躬,接過他遞給我的一只雪梨。你在你的家鄉練習削冬瓜?老人做著手勢問我。是的,我的家鄉有好多好多冬瓜。我將削干凈的梨還給他。那是件十分美好的事情。老人臉上有了沉醉的笑意。我沒有驚擾他的微笑,深深鞠上一躬,悄然走了。我不敢在他面前停留太久,我說了謊,我練習過削冬瓜,但不是為了削冬瓜,而是為了做另外一件事情。十多年前我就開始練習削冬瓜了,五年前我才依靠削冬瓜來謀生。五年之前我在一個叫水門的小鎮上生活,那兒發生的事情,對一位外國老人,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說得清楚。就算說清楚了,也不知道他能否理解。我有我的顧慮和隱私。他將我削冬瓜當做一件美好的事情,這就足夠了。
二
? ? ? ?我有兩個姐,一個弟。娘生下我后,本來打算不再生,可我是個羅鍋。娘不想生爹不答應,他不指望一個羅鍋能娶妻生子,將楊家的香火傳承下去。娘就生下了弟。有了弟,爹對我就不聞不問了,全當我是個廢物。娘卻憂心我日后的生活,她活著還能照顧我,倘若他們都死了,我能不能撈碗飯吃就是個問題。的確,我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整天背著羅鍋,除了趕鴨放羊,什么事也做不了。球球啊,你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得罪誰了,遭這個罪。娘只要閑著就會抹眼淚,向著我嘆氣。我的小名叫球球,不知誰給取的名字。你這個死女客,球球能得罪誰,還不是你當了婊子,讓哪個野男人日的,才生下這么個怪胎。娘嘆氣爹就罵人,有時捋拳揮胳膊想揍人。報應啊報應啊,你整天灌那狗尿,只顧你痛快,卻讓球球來受罪。娘以為我的羅鍋全是爹喝酒給害的。爹是個酒鬼,一頓飯少了酒就活不了。娘捅了爹的軟肋,爹的眼睛血紅血紅的,盯著娘,恨不得一口將娘吞了。娘見狀不對,趕緊溜了。有時溜不及,臉上就挨了巴掌,青一塊紫一塊。娘臉上青紫時我就安慰娘,娘,別為球球擔心,餓不死球球。娘怨爹,爹怨娘,我誰也怨不了,怨誰也不管用。
? ? ? 我長到十幾歲,什么事也沒做。爹終于敵不過娘的嘮叨,不喝酒的時候,將我的前途多少放了一些在心上。放我學木匠,我掄不起斧子,木匠也沒什么出路。放我學泥瓦匠,拋磚摶泥的,我沒那個氣力。我瞧瞧自己,除了背上一個羅鍋,吃飯的一張嘴,再有就是一雙手。我的手指細長,很靈巧,會掏泥蜂窩,會探黃鱔洞。我就指望這雙手來養活自己。
? ? ? ?我在村子里閑到十六歲,忽然有一天,爹卷了我的鋪蓋,讓娘灌了兩瓶酒,裝了半袋米,捉了只雞,雞是母雞,正下蛋,娘舍不得可依舊用舊布條綁了雞的翅膀,將它塞進蛇皮袋。我追著爹的屁股走了十幾里山路,到了鎮上。進了鎮子,爹才告訴我,等會兒見了人就叫表伯父。鎮子不大,熱鬧得很,哪兒都是走來走去的人,我不知該叫誰表伯父。鎮子就一條小腸一樣彎彎曲曲的街道,轉幾個彎,拐幾個角,從上街頭到下街頭,頂多兩支煙的功夫。在下街頭,一扇虛掩的木門前爹停住了腳步,拿眼睛覷了我一眼,讓我別忘了喊表伯父。屋子臨街是個鋪面,正中擺了張椅子,椅子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塵,椅子正對面的墻上掛了面鏡子,鏡子也蒙上了灰塵,鏡面晦暗不清。鋪面的一角有條通道,很窄,很幽暗,垂直向內,爹大概來過多次,毫不猶豫鉆了進去。通道里有股霉濕的氣味,再添上爹的汗臭,沖得人透不過氣來。我捂著鼻子走了好半天,才豁然開朗。通道盡頭是個半畝見方的院子,院子空蕩蕩的,靜悄悄的,什么也沒有。表哥。爹在招呼。唔,來了。院子的一角有人接話,聲音是沙啞的。我才轉過頭,發覺院子靠墻的一角有棵桔子樹,樹下有個人半坐半躺在樹蔭里。表伯父。我向著樹蔭叫了一聲,內心怯怯的。你壯點聲,表伯父沒聽見。爹讓過身子,拿眼睛瞄了我一眼。我沒聾,聽得見。樹下的回答沙啞得像硌了沙子。
? ? ? 三月的陽光有些晃人眼,表伯父的臉跟著有些恍惚。爹拱著我近了前,表伯父才從躺椅中坐起來。他的身子干瘦,很像一只風干了的老絲瓜,不過很硬朗。臉上溝溝壑壑,頭發花白了不少。只有兩只眼睛亮著,像兩簇直勾勾的火苗。表伯父。我亮開嗓門喊了一聲。咦。表伯父瞧了瞧我,又轉臉瞧了瞧我爹。我敢肯定爹沒同他說過我是個羅鍋。叫什么名字?表伯父將眼睛里的火光藏了起來,朝我噴出了一嘴酒氣。小名球球,學名叫楊志高。爹替我回答。以后就叫我伯父吧。表伯父皺了皺眉頭,對爹搶了我的話頭好像不滿意。球球,聽見沒有?以后就叫伯父。爹仿佛受了鼓舞,將兩瓶酒遞給伯父。自家釀的,將就著喝吧。伯父問。嗯,半斤冰糖呢。爹說。伯父又仰起臉倒了兩口酒。爹撒了謊,其實浸在酒里的不是冰糖,而是爹從山上摘回來的金櫻子。球球,快把雞放出來。爹吩咐我。我將雞從袋子里捉出來,怕它亂跑,在院子里尋了只舊解放鞋,拆了綁雞翅膀的繩子,將鞋系在了雞的一條腿上。雞就老老實實拖著鞋子尋食去了。
? ? ? ?爹同伯父嘀嘀咕咕說了幾句話,說的什么我沒聽見,我放雞去了。我回來時伯父正對爹說,我這兒簡陋,就不留你吃飯。爹讓伯父打發走了。球球,會下面條吧?爹走后伯父問我。我不會。我埋著頭,用手絞著自己的衣角。我沒做過飯,娘從來不讓我進廚房。球球,你多大了?伯父嘆口氣問我。十六歲。我回答。都讓你爹娘慣壞了,什么事都不會做將來怎么過活。伯父努努嘴說,進廚房吧,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我跟著伯父進了廚房,瞧著伯父往鍋里添水,瞧著面條下鍋,伯父還下了兩個雞蛋。我走了十幾里山路,早已饑腸轆轆,這頓面條吃得十分香甜,印象中再也沒有比這更有味的面條了。
? ? ? ?球球,將院子里那幾鋤地挖了,種上冬瓜。吃過飯,伯父沒讓我閑著,交給我一包冬瓜籽。我只有硬著頭皮接過瓜籽。那時候,我并沒有想到冬瓜就這么進入了我的生活。去吧,這活還得你自己干,誰也幫不了你。伯父揮揮手,又坐到了桔子樹下。他的躺椅邊有塊石板,石板上擱著半瓶酒。我挖地,他喝酒,我手中的鋤頭越來越沉,他的臉卻越來越紅。我暗暗埋怨爹,放我到伯父這兒挖地,還不如在自己家里挖地。我盼著日頭早些下山,明天挖吧,明天有的是時間。溜一眼伯父,他躺倒在椅子上,鼾聲如雷。我正好歇一會兒,就一會兒,喘口氣,蓄點氣力,再接著挖。
? ? ? ?黃煙,黃煙。有人嚷嚷著進了院子。酒鬼,酒鬼,你個老不死的酒鬼。嗓門粗爆得很,像個大大咧咧的男人。我趕緊從地上爬起來。他的腳步極快,聲音未落人就進了院子。是個男人一樣的女人,牛高馬大,粗胳膊粗腿,腿很長,每一步都邁得很闊。她好像沒有看見我,三步兩步,直接奔到了伯父的椅子邊。你個老孱頭,你就貪那豬不吃狗不食的貓尿,都醉成一坨泥了,總有一天你會死在酒里。女人罵罵咧咧,蹲下身子,將伯父從躺椅上抱了起來。別動我,別動我,我在做夢呢,我見著我的剃刀把了。伯父掙扎著,女人將他摟得死死的,不讓他動彈。這掙扎間,伯父一腳將酒瓶踢翻了,我趕忙跳過去,將酒瓶捉在手里。該死的,你將酒瓶踢翻了。女人回過頭丟了我一眼,說,塞緊蓋子,別跑了酒性。也許聽到酒瓶翻倒了,伯父才終止了掙扎,任由女人抱著進了屋子。屋子在過道的旁邊,臨著院子。我握著酒瓶跟過去,在門口我收住了腳步。蘭花,我的牛蘭花,你半輩子都沒親我了,讓我親一口,就親一口。伯父像個孩子一樣雙手吊在女人的脖子上。伯父的話讓我臉熱心跳。你個風流鬼,親你個頭,你親過多少女人的嘴,一把老骨頭了,還亂嚼舌頭,難怪剃刀把沒學個好樣。女人將伯父摔在床鋪上,在他屁股上鞭了一掌,順手拉過被子替他蓋上,伯父哎喲一聲,縮在被子下沒了動靜。
? ? ? ?女人出門時臉上有抹紅暈,假意朝地上啐了一嘴。造孽呀,你個駝子挖什么地,死鬼就會折騰人,去吧,把酒瓶收起來,這個嗆不死的明天還要嗆。你叫什么來著?女人問我。我叫球球。球球,那地別挖了,明天我來替你挖。
三
? ? ? ? 過了一個夜晚,伯父的酒醒了,老早就將我喊了起來。吃過早飯,伯父吩咐我繼續挖地。我一邊挖一邊期待著牛蘭花的出現,眼巴巴熬了一天,不見她的影子,也許她只不過隨口說說,并不當真。那塊地我挖了整整三天,手掌磨起了好幾個血泡,摸著鋤頭把手掌就痛得要命。我咬著牙將地挖好了,伯父說過誰也幫不了我,我只有自己拯救自己。瞧你的地挖成什么樣子了,我的剃刀把都比你能干。伯父對我挖出的地不滿意,我瞧著也不是滋味。地垅高低不平,土塊石頭一樣磕磕碰碰。再搗一遍。伯父說。我只有拾起鋤頭,有一鋤沒一鋤敲打著土塊。沒敲到一半,牛蘭花進了院子,見我握著鋤頭站在地垅上,愣怔了一下,拍拍腦袋,就來搶我的鋤頭。啊呀呀,球球,快點把鋤頭給我。眨眼間鋤頭就讓她奪了去。牛蘭花,你發什么騷,一邊呆著去,沒看球球干正事呢。伯父喝住牛蘭花。酒鬼,你喊什么喊呀,你折騰一個駝子就不手軟?她不示弱。駝子怎么了?不缺手不少腳,什么活不能干?不讓他干活才是害了他。伯父將鋤頭搶回來,重新塞到我手上。
? ? ? ?我受不了他們左一個駝子右一個駝子,打人不打臉,我忍住淚水沒讓它流出來。我在伯父的監督下用了兩天時間才平整了土地。我將冬瓜籽一粒一粒摁進土里。這些冬瓜籽,如果都結了冬瓜,不知該有多少。那么多冬瓜能有什么用,當飯吃?我再也沒有氣力琢磨這些。我的骨頭快散架了,背上的羅鍋就像塊沉重的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想歇息幾天,可伯父不讓我閑著。灶房的一角碼了一大堆紅棕,伯父扔給我一把梳子,讓我將棕絲梳理順了。別把梳子弄壞了。他叮囑我。我握著梳子,不知該從哪兒開始。紅棕打著小捆,碼得高過了我的腦袋,什么時候才能梳理干凈啊。我揣摸不到爹讓我來學什么。種冬瓜,梳理紅棕,這些對我有什么意義。這樣的手藝,我在哪不能學習,非得上這兒來,純粹折磨人。也不見伯父做什么事,一壺茶,一瓶酒,喝醉了睡,醒了接著喝,半醉半醒過著日子。這么下去,我不喝酒,也會被熏成一個酒鬼。
? ? ? ? 我慢騰騰梳理著紅棕,一邊胡思亂想。我的手腳不能快,快了棕絲就絞結成一團,怎么也撕不順。我只有耐著性子輕梳慢理。我放慢速度它們才聽話,慢慢柔順起來。安靜地過了幾天,一天上午,突然有人來找伯父,是個同我爹差不多年紀的中年男人。黃師傅,黃師傅。男人在入口處叫喊著伯父。么事?伯父懶洋洋地應聲。永春伯走了,請你去一趟。男人說。永春走了?什么時辰的事?伯父從躺椅上翹了起來,一臉懷疑盯著來人。昨夜的事,吃晚飯還有說有笑的,躺到床上就不行了。男人說。走的不是時候啊,這大好的春光才開始,還永春呢,拿性命同閻王爺較什么勁,永春呀永春,就是你的名字斷了你的活路。伯父嘆惜。走吧,走吧,那邊等著呢。男人催促。急什么,都已經走了,不在這一時。伯父從躺椅上站了起來。他的臉鍍著暗紅,一身酒氣,步子卻穩穩的,一步也不歪。他進廚房舀了水,將水盆端到陽光下,用肥皂搓了手。他的雙手間泛起了許多泡沫,五顏六色的泡沫。他還孩子似的舉起手,吹了一下泡沫,無數的泡泡飛了起來。洗過手,伯父又換了身衣服,是件黑色的長衫,從肩膀到腳脖子都罩住了。好好撕你的棕。臨走之前伯父叮囑我。之后才由來人背了只木頭盒子,一前一后離開了院子。
? ? ? ? ?伯父一去就是大半天,直到半下午才回來。他好像喝醉了,腳步歪歪扭扭,走路不著調,鼻頭都紅了,張嘴就是熏天的酒氣。球球,球球。還沒進門他就叫喚我,幫我燒桶水,我要洗澡。等我燒熱水時,他已躺倒在椅子上,打響了呼嚕。伯父,伯父,水開了。我叫醒他。他坐起來,揉揉眼睛,瞧瞧我。去,將東西送給牛蘭花。他身邊的石板上放著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她住哪兒呢?我提起塑料袋,不知該往哪里去。傻蛋,她也住在下街。伯父嘲笑我。出了門,往下街頭沒幾戶人家,我就朝上街的方向走。我很想知道袋子里裝了什么,街道上卻沒個安靜的地方,沒法拿出來看看。我只有挨家挨戶察看,往東走,拐了兩個彎,終于找到了她的住處。她開的是間冥貨鋪,階臺上擺了兩個花圈,鋪子里是紙花,紙人,紙馬,紙屋子,香火和紙錢。球球。牛蘭花倒先看見了我。伯母,伯父送給你的。我將塑料袋放在柜臺上,柜臺不算高,夠得著。誰讓你這么叫的?牛蘭花愣住了,眼睛死死盯著我。我才知道上了當,這是伯父教我這么叫的。我低著頭,不說話。死酒鬼,嘴巴還不積德。她嘴上很憤怒,手上卻拆開了袋子,是金黃的油豆腐。這死鬼。她又罵了一句,轉而問我,他喝醉沒有?伯父沒醉。我搖搖頭。你騙我,他哪天不喝醉。她不相信。他沒醉呢,在洗澡。伯父說讓你多編幾個花圈,編扎實一些,永春走了,他愛熱鬧,眼里容不得沙子,最恨別人偷工減料。我將伯父交待我的話轉告她。哦。牛蘭花長長嘆了一聲。
? ? ? ? ?返回時,牛蘭花抓了一把花生塞給我。我回到院子,伯父洗了澡,將罩在身上的長衫也洗干凈了,晾在院子一側的竹架上。他蹲在石板邊,埋著頭在擦拭什么東西,聽見我的腳步聲頭也不抬,問我,話說了沒有?說了。我靠近他,他正拿了紗布擦拭一把剪刀,剪刀細長,閃著銀光。擦亮了,抹了油,放進木頭盒子。木頭盒子里有梳子,齒密的,齒疏的,好幾把。有剪刀,都是刀身細長的,長長短短,四五把,有一把長著牙齒。有剃刀,刀把有骨頭的,木頭的,也有塑料的,有好幾把,刀口吐著銀色的火苗。石板上還擺著來不及擦拭的,幾把推子,兩只耳挖,耳挖是銀子的。球球,你為什么認我做師傅?伯父瞄了我一眼,問我。我爹讓我認的。我回答。那你知道我有什么手藝傳給你?他又瞄了我一眼。不知道。之前我不知道,但現在我知道了。你是剃頭匠,你有剃頭的手藝。喔,我是剃頭匠。他抬起眼,很認真地盯著我,伯父是給死人剃頭的,你就不怕?我對死人是好奇的,長這么大,我從來沒接觸過死人,不知道人死了會是什么樣子。村子里誰家死了人,爹和娘從不讓我接近,我遠遠見到的,就是許多人將一個巨大的木頭盒子抬到山坡上埋了,某個人死了,某個人在村子里就見不到了。伯父的話好像對死亡潛在了某種恐懼,我忽然覺出了陰森森的寒意,身上莫明其妙長生出了雞皮疙瘩。你一個羅鍋,不干這個又能干什么呢,你爹的眼沒醉瞎。伯父嘆口氣,將推子耳挖收進了木頭盒子。
四
? ? ? ? 冬瓜籽發芽了,冬瓜抽出了藤條,冬瓜開了許多黃色的花朵。院子里有了花香,有了嗡嗡嚶嚶的蜜蜂。我梳理棕絲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順手,棕垛一天天矮下來。我漸漸明白了伯父的用心,將棕絲當頭發,再糾結的頭發也沒有棕絲糾結。棕絲梳理干凈了,伯父讓我掏雞蛋,將雞蛋煮熟了,開個小孔,讓我用耳挖將蛋白蛋黃掏出來,不能將小孔掏大了,更不能將蛋殼掏壞了。我必須小心翼翼。相比梳理棕絲,我更愿意掏雞蛋,掏出來的蛋白蛋黃比米粒還細小,都進了我的嘴巴。掏到后來,我都不好意思了,將蛋白蛋黃聚攏了,給伯父當下酒菜。后來熟雞蛋換成了生雞蛋,伯父讓我用耳挖將蛋清蛋黃舀出來,用碗盛了,煎了下面條,面條格外香。
? ? ? ? 我梳理紅棕時伯父就坐在石板邊喝酒,我掏雞蛋時他仍舊喝酒,從上午喝到下午,伯父最終不勝酒力,倒在躺椅上呼呼大睡。我搬不動他,只有找件東西蓋住他的身體。然后我去喊牛蘭花,將他抱上床。有時也不用我喊,她自個來了,照例要將伯父罵一頓,再抱上床。伯父會說幾句醉話,牛蘭花每次離開時都免不了會臉紅。就是這臉紅,證明她還是個女人。
? ? ? ?我漸漸熟悉了伯父的生活,沒事的時候他就在院子里喝酒,曬太陽,或者享受蔭涼。每次出門他都會洗個臉,洗干凈雙手,穿上長衫。由來人背著木頭盒子,或者自己背著。每次回來必定滿身酒氣,腳步歪歪扭扭。球球,燒水。他老遠就叫喚我。之后洗澡,洗長衫,擦拭剪刀推子,上油,讓它們保持一種干凈的光亮。有一次,我想給他幫忙擦拭剪子,手還沒伸進木頭盒子就讓他擋開了。去去去,別弄臟了我的東西。伯父瞪著眼,不容我插手。球球,將東西送過去。有可能他覺得太嚴厲了,緩了口氣。有時他會讓我給牛蘭花送東西,有時也空著手,什么也沒有。干完這一切,他就蒙頭大睡,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有時就坐在椅子上,接著喝酒,邊喝酒邊嘆氣。走了好啊,走了好啊,走了什么事都不用管了,什么揪心的事也沒了,一了百了。有時會突然問一些讓我無法問答的問題。球球,人活著到底貪圖什么?他問我話,眼睛卻朝向天空,好像我在某片云彩上站著。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就算想過也想不出答案。我沒話來回答他,只有跟著他眼睛朝向天。天上空蕩蕩的,連云朵也沒有。他找不到答案,又埋下頭喝酒,一杯杯往肚子里灌。伯父,少喝兩杯吧。我勸說他。球球說不喝就不喝了,最后一杯。他仰起臉,將酒倒進嘴里,丟下酒杯,歪歪扭扭回屋子睡覺了。
? ? ? ?也有反常的日子。突然有一天,伯父天不亮就起床了,在屋子里折騰來折騰去。隔了一堵墻,我仍然被他吵醒了。他在翻箱倒柜,又像在捶墻,敲桌子,跺腳,還夾雜著長吁短嘆。我縮在被子里,支著耳朵,一動也不敢動。他像個瘋子一樣嗬嗬吼叫,沙啞的嗓音硌得我的耳朵生痛。折騰了老半天,后來安靜了。我起床時伯父正抱著酒瓶,一身酒氣往外走。我去看我的剃刀把,我去看我的剃刀把。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告訴我他的去向。但他沒做絲毫停留,瘦小的身影鉆進通道很快被幽暗吞沒了。
? ? ? ?伯父走后,院子突然空空蕩蕩了。我很想替自己找點事情做。紅棕梳理了,我手上也沒有雞蛋。我就給瓜地除草。瓜架上吊了不少冬瓜,大的有碗口粗。我將草拔了,扔在瓜蔸下。在家時我見爹這么干過。我邊拔草邊想,剃刀把是誰,他是伯父什么人?他是男的還是女的?我在瓜架下找不到答案,就拿眼睛盯著門口,巴望著有人進來。院子里靜悄悄的,什么人也沒有。
? ? ? ?中午,伯父沒有回來。半下午了,伯父沒回來。日落西山時,依然不見他的身影。我著了慌,跑去找牛蘭花。牛蘭花聽了我的話趕忙將正在編扎的花圈扔了,站起身就往大街上走,走到門邊又收住了腳步。她不知該往哪兒走了。我告訴她伯父說要去看他的剃刀把。她在自己腦瓜上拍了一掌,說,該死的,我忘了,今天是剃刀把的忌日,他肯定去后山坳了。她拔腿就往外跑。她的腿長,步子闊,我腿短,步子窄,我追著她的屁股跑,卻怎么也追不上。她跑得氣喘吁吁,我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畢竟她的年紀大了,腳步漸漸慢了下來,我和她的距離慢慢縮短,在進入山坳時我追上了她。山坳里藏了好多個小山頭,我跟在她身后爬上了一座矮塌塌的山包。爬了不到二十步,就見著了一座土墳,墳前立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兩行字:兒黃宏偉之墓,父黃煙立。墳上的草稀稀落落的,像有鋤動的痕跡。伯父就躺在墳溝里,呼嚕不斷。死老頭,哪兒不能睡,偏偏睡到這個鬼地方,你愁著累不死人啊。牛蘭花嘟嘟嚕嚕,罵了伯父幾句。伯父并不應聲。她扶住他,讓他坐直身子,可手上稍微松點勁他又躺下了。伯父醉成了一坨稀泥,臉上沾滿了塵土,幾乎瞧不出了人樣了。球球,還不過來幫我一把。牛蘭花呵斥我。我架住伯父的一條胳膊,才將伯父扶起來,靠墓碑站著,牛蘭花蹲下身子,將伯父馱到了背上。
? ? ? ?回來的路上,牛蘭花的氣力似乎不夠,走一段歇一段。每次歇息時,她都忍不住罵罵咧咧。你個酒鬼,就怕折騰不死人,我前世欠了你的債。她嘴巴大張著,額頭上汗水在淌。又走一段,又歇一段。她的力氣越來越弱,伯父的身體直往下滑,最后咕隆一聲掉在了地上。你個醉不死的,就死在這兒吧。她氣惱了,甩出了狠話。別罵了。我勸慰她。我就要罵,罵不死他,他個豬腦子不長一點記性。她依舊憤憤的。無論她怎么罵,伯父沉醉不醒。罵過,牛蘭花就慢慢安靜了。我很想趁著她平靜時問件事,幾次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爝M院子時我忍不住了,問,牛阿姨,黃宏偉是什么人吶?我不敢叫她伯母了,怕煽起她的怒火。你管他是什么人?老畜牲,死畜牲,扁毛畜牲。牛蘭花轉過臉,橫了我一眼。我噤聲了。其實我還想問她,她同伯父什么關系,我能不能叫她伯母。
? ? ? ?我將話藏在肚子里。過幾天,爹背了一袋米,提了一兜雞蛋來看望我。就相同的問題我在院子里問爹,爹瞪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你自己背上的心都操不了,管那么多閑事干什么,你只管學習你的手藝。臨走時,他將我拉到僻靜處,狠狠地訓了我一頓。末了,他叮囑我,球球,你手腳勤快一些,嘴巴不要亂說話,不該你知道的事情不要多嘴,你一個駝子過問什么世事,好生討伯父的喜歡,他沒兒沒女,都一把年紀了,還能活幾天,將來這院子就是你的。爹的話里藏了陰險。我懷疑爹送我來學剃頭是假,貪圖伯父的院子才是真。
五
? ? ? ? 伯父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星期才起來。牛蘭花請了醫生,給他打了吊針,吃了藥片,他的臉色才漸漸明朗。她給他洗臉,洗衣服,做飯,買水果。球球,你什么事也不懂啊。女人埋怨我。我的確什么也不懂,長這么大都是別人照顧我,我照顧不了別人。如果不是伯父逼著挖地,種瓜,撕棕,燒水,下面條,那我什么活也不會干。我就是個廢物。
? ? ? ?伯父起床后照例坐在躺椅上。幾天不見陽光,他的臉白了幾分,人卻更單薄了,像片冬瓜葉,哆哆嗦嗦。他抱著膀子,抬頭瞧著天,好半天都沒動彈。我對伯父突然有了一種憐憫的感覺。我跑進屋子找了件衣服,給他披在身上。球球,這幾天沒有人來找我?他拿衣服裹緊了身體,扭頭問我。沒有啊,伯父。我回答他。當真沒有?他好像不相信。除了伯母沒誰來。我在心里嘆口氣。伯父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在院子里兜來走去,不安靜了。有只雞在瓜架下咯咯叫了兩聲。這個院子除了牛蘭花和我,很少有其他人進來。如果有張生面孔出現,必定有人死了,來請伯父去給死者剃最后一次頭。伯父這么問,莫非他預感有人死了?或者他在盼望有人死去?后一種猜測讓我打了一個寒顫,我覺得不太可能,伯父不是那樣的人,也許別人找他有別的事。
? ? ? ?幾天之后,伯父的預感應驗了。那天,原本什么事也沒有。伯父在桔子樹下躺了半個上午,我想找點事做,在院子里找來找去,什么事也沒找著。我空著手站在瓜架前發呆,瓜架上到處吊著冬瓜,大的快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