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牽著洋洋的手,我的世界天塌地陷。他的父親帶著另一個女人到了浙江,把十三歲的洋洋拋給了我。
我只是他的繼母。所以,我把他帶到了一扇破舊的門前,說:“去找你奶奶吧!”
回來的路上,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甚至連哭泣和抱怨的想法都沒有,可腳步卻很沉重,越走越慢。
到了家門口,我發現,那里赫然立著一條小小的黑影。
借著月光,洋洋的頭發倔強地向上豎著,他霸道而蠻橫:“不行!她那么老了,哪能照顧得了我啊!”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我不但被他爸爸拋棄,還要被他欺負。
一連幾天,我對他不理不睬,他還算懂事,也不來麻煩我。我整日無所事事。他在廚房里折騰了半天,給我端出一碗面來,我透過升騰著的熱氣,看到他黝黑的眸子,有似笑非笑的狡黠。吃過面條,他把碗筷收了,說:“好吃吧?”
我點點頭。他笑了:“留著我,也是有點兒用的吧?”他小小的心機讓我的心一軟,算是默認了。
2
臨近過年,我失業了。我擠出二百元錢,想給他換一身新衣服。在商場逛了整整一下午,他一個勁兒地挑三揀四,連一雙襪子都沒買。我既累又氣:“你到底買不買?”“要買就買好的!”說完,他直接向專賣店走去。
我站在門外,執意不進去。他在里面拗了半天,出來了。回去的路上,我們一言不發。他一個勁地沖我笑,有明顯的討好。
我的氣消了一半:“我失業了,所以買不起好的。”他上下打量了我幾遍:“你先把自己倒鼓得漂亮點兒!”
我的火“騰”的一下又起來了:“要不是你——”我想說:“我又要供你念書,又要維持家用,我拿什么倒鼓?”
可是,既然我已經默許了他跟著我,說這個又有什么意義?
過了幾天,他跟姑姑出去了一整天,回來的時候,大包小包拎了十多個。他大概是累了,“嘿”的一聲,把東西一股腦地堆到我床上,自己跑到廚房里喝涼水。
我一看,全都是給我買的,從大衣到襪子,一樣不缺。他坐在椅子上,臉上有細細的汗水。他得意地沖我笑:“驚喜吧?”
我不理會他的嬉皮笑臉:“錢是哪來的?”他忙說:“我爸的!”他從書包里掏出一張銀行卡:“媽!你先花著。花完了,再讓我爸往進打錢。看樣子,他是發達了。與其給那個女人花了,還不如給咱們花了。對吧?”他的眉毛輕輕地一揚,一副精于算計的樣子。我說:“不對。”
他忙改口:“他得給我出撫養費吧!”這個真沒錯,我沒詞兒了。
3
春暖花開時,我在小區外面租了一間門面賣菜。每天早晨四五點,我就要騎著三輪車到十公里外的農貿市場接菜。一直忙到晚上八九點,行人寥寥時才收攤回家。回到家,我總要坐在昏暗的燈光下,一毛兩毛的,把一天的收入數上好幾遍。
那個時候,他會湊在我跟前,迫不及待地問我:“有沒有賺到五十塊?”我抬頭看著他,個子“噌噌噌”地長,都和我一般高了。頭發也發瘋似地遮住了半邊臉。我摸摸他的頭,抽出五元錢:“明天去把頭發理了!”
第二天晚上回來,他的頭發還是亂糟糟的。我對他的漫不經心很生氣,拉著他的手就往理發店走,他不肯,我堅持要走,他使勁地僵持在那里,我無力地喘氣。他看著我,眼眸大而黑,很有神采。
眼神依舊,霸道還在,一如最初的那次較量,我輸了。眼淚在我的眼睛里直打轉。他嘆了一口氣:“唉,你們女人哪來的那么多眼淚?你不知道,我這個發型有多帥!”
帥?十五歲的男孩子懂得愛美了。
一次,有一個顧客誣蔑我缺斤短兩。我解釋了半天,他還是不依不饒。眼看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洋洋突然領著四五個如他一般大的少年,上去就對那人拳打腳踢。
我望著怒氣沖沖的他,尤其那張被憤怒扭曲的臉,不該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應有的表情!
我默默地蹲下來,收拾被他們打得七零八落的東西,他拉拉我的胳膊,怯生生地喊我:“媽!”我甩開他的手,不說話。收拾好店面,我關上門往家走,他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一路賠禮道歉。
我緊繃著臉回到院子里,一輪清澈的月亮正掛在天空中。他拍拍我的肩,嬉皮笑臉地說:“媽,大人不計小人過!”我抬頭望著他,滿腹的不快煙消云散。
歲月催人老,短短三四年的光陰,他已經可以拍著我的肩膀,而我卻要仰視他。他瘦,但高大,站在我身旁,竟然能夠替我遮擋肆意下瀉的月光。而我,看著他那么專注地給我準備晚飯,第一次對他心生依賴。
4
那一次,我想對他說:“無論如何,你都不能以暴力來解決問題。”
可是,他那張巧舌如簧的嘴,讓我的批評咽了又咽。直到后來,他因為同學的嘲笑而把對方打得鼻青臉腫。他不肯道歉,對方又不讓步,他剛剛讀高一,被迫退學。
我只好四處求人,想找一家愿意接受他的學校。他并不領情:“我不想念了!”我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十二年的基礎教育,就算混,你也要在學校里混!”
那是我第一次打他,我只想讓他明白,求學的機會一旦錯過了,就很難再找回來了。他的眼睛本來就很大了,還一個勁地瞪我:“不行!我怎么能拖累你!”
拖累我?從他十三歲那年執意要跟我,如今十七歲了,四年,對他而言僅僅是初中升高中一樣順其自然。可對于一個年過三十的女人,又有幾個四年可以被拖累?
我咬咬牙:“好!把這四年的撫養情還了!”
我以為他還會如往常一樣,沒皮沒臉地跟在我后面賠禮道歉;或者,嬉皮笑臉地說:“把自己倒鼓得漂亮點兒!”可是這次沒有。我想,他到底是長大了,有了男子漢的尊嚴。
第二天醒來,他的枕邊留有字條:“我去找我爸。你等我發財回來孝敬你!”
孝敬?我并沒有想要他的回報。他父親的走,讓我成了這世界上孤零零的一個人;而他又賴在我這里不走,茫茫人海,相互依偎一下,僅此而已。
5
如今,連可以依偎的那個小屁孩兒都沒有了。賣菜——收攤,收攤——賣菜,我希望有一個半大男孩站在我面前,說:“把自己倒鼓得漂亮點兒!”
生意漸漸地好了起來。閑暇之余,我會看著馬路上一晃而過的面孔,陌生的,熟悉的,都了無痕跡。只有那張神采奕奕的、帶著似非笑的臉清晰可見。
每到這時,我就好一陣傷感,洋洋到底是人家的骨肉,找到了親爹就忘了繼母,連個電話也不打!
日子就這樣一晃而過。有一天的午后,我坐在菜店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抬起頭,洋洋正沖著我笑,我沒反應過來。他蹲下來,把我的手拿起來,輕輕地摸著我的手掌:“讓你好好倒鼓自己,怎么不聽話?看你的手成啥樣了!”
我的鼻子有點酸。原來,他爸爸到浙江不到一年,落了一個人財兩空,沒臉回來,一直以打零工為生。
洋洋拉著我的手:“媽!我爸后悔得腸子都青了,我帶你到浙江去,好不好?”
他的眸子一如十年前那般有神采,頭發倔強地向上豎著,下巴上留著一縷胡子。
我笑了:“我打你,你恨不恨我?”
他猶豫了一下:“恨!可是男人嘛,要有肚量。”
我以為他成熟了,會安慰我:“不恨,打是親嘛!”不曾想,他還是記恨我的那一巴掌的。
他和我,并沒有生生不息的血脈相連,我也只是他成長中曾經為他遮擋風雨的一把傘而已。如今,他已長大成人,強大到足夠面對任何風雨。所以,我說:“我才不去!那里太潮濕,我怕關節痛。”
洋洋咬咬牙:“好!那我回來和你賣菜!”
我的心一痛,也狠狠地說:“我才不要呢!你跟著我,我還得給你娶媳婦呢,現在房子那么貴!”
洋洋走的那天,我關了菜店到車站送他。臨上火車,他面帶笑意:“我叫了你那么多年媽,你沒抱過我,也沒摸過我的臉。能不能破例一次?”
是這樣。這些年來,我壓抑著對他的關愛,不斷提醒自己,他只是一個過客,我不想付出了真情,被愛情欺騙之后,再被親情背叛。可是,不知不覺,他已經成了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笑了:“我又不是你的親媽!”
洋洋滿眼失望,嘆了一口氣:“算了!還是我抱抱你吧。”
他把我摟在懷里,抱了一會兒,又放開,似笑非笑地說:“在后媽里面,你還算可以的!”
火車一走,我的眼淚開始流。我給他的愛像那張胃癌診斷書一樣,注定只能安安靜靜地躺在兜里。只要他不恨我,也不太眷戀我,那么他便會忘了我。
只能這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