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父母的目光下成熟的。一次一次的成熟,都似乎與父親的送別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最記得十二歲那年,我第一次脫離家的溫暖到異地求學。那年秋天,楓葉紅成了一片片的雪花,飄在去中學的路上,隱忍沉著,似乎在等待生命的再一次輪回。
新的環(huán)境并沒有讓我有新奇喜悅之感,有的是一絲惶恐不安與對家的不舍。父親馱著我的行李,一路叮囑,他說,你不要怕,雖說不在家,要是你想家了,隨時可以回來,有什么搞不定的事,跟我說。
當時學校的宿舍是一通間,中間是一條難容倆胖人錯身的過道,靠墻兩邊分別樹四個瘦削破舊的上下鋪。下鋪早給先到的同學占領了,余下只有上鋪可挑。父親雙手扶床向里撐了撐,搖了搖,挑了一張床,還算文靜,沒有“嘎吱嘎吱”亂嚷嚷。然后他從棉被里掏出蚊帳,牽牽扯扯才發(fā)現(xiàn)墻上無任何掛勾,帳子根本無處生根。他對我說,你不要走開,我去外面買幾根竹竿回來再掛。這地方蚊子多,不掛帳子你睡不著。
父親甩起袖子抹了一把汗便出門,留下我看著斷壁殘垣尚未恢復生機的宿舍,一門心思地想,萬一晚上一個鯉魚打挺翻將下來,豈不腦袋開花?一間小而破舊的宿舍放八張“唐宋年間”的舊貨,實在擁擠不堪。
沒過多久,父親拿回四根頂叉,他說這年頭不興用竹竿,只能將就用這個。父親爬上床后,發(fā)現(xiàn)又一問題接踵而至,只帶了系帳子的細線,卻沒有預備綁竹竿于床架上的粗繩,于是又出去,估計沒買到,風塵仆仆回來時,襯衣上那長長的袖子居然短了一大半,我笑他有創(chuàng)意,真會就地取材,兩截袖子被他剪下,脫胎換骨變成了四條結實的繩索。
父親縱身躍上床,開始綁頂叉,蹲下的身子幾近趴著床架,卑躬屈膝地一圈又一圈地綁著,腳一點點小心翼翼地移動,方寸地盤,來回蜷縮。床在他的體重下吚吚作語,每換一個部位,床就“吚呀”亂哄一片。好不容易綁完,當他站直身子,正準備把四角帳頂往頂叉上系時,床不聽使喚猛地一陣搖晃。我不由自主地伸開雙臂想要去接,心跳出嗓子眼嚇得汗珠連滾帶跳。父親說,不怕,我這身板摔不壞。
踏出家門,父親總會禁不住淚落如雨。我最怕這一招,那淚仿佛就是一把刀,深深地割在我胸口,疼痛難忍。是故為了避免他流淚,逃脫他的親自出征,畢業(yè)后我先斬后奏自個去異鄉(xiāng)謀生。
走得越遠,其實家人的牽掛也越多。可是我很少念及他的感受。工作繁忙或不開心時,更是少打電話回家,不是不想念他,只是越來越覺得無話可說。
九月份,我因為腳部意外骨裂,怕家人為我操心,沒敢告訴也不愿回家。各方面節(jié)衣縮食,全力以赴用節(jié)省下來的錢治病。指望休息一個月好后繼續(xù)上班,落得大家安心。出事的那天,腳腫成了一條大船,腿部打上了石膏,動彈不得。好在有相濡以沫的同事把我視為家人,幫我買來雙拐,衣食起居任由她們搶著輪流照顧。
心中愁云遍野,不知如何才難結束這種難熬的日子,就連醫(yī)生都無法保證我何時能下地走路,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些天,我的腿不分晝夜地痛,無心打電話給任何人。原以為出了遠門,就會減輕父母的負擔,哪怕他們想愛護我也是鞭長莫及。哪知腳被摔傷后的第九天,媽媽突然打電話過來說她晚上老做惡夢,問我過得如何。我簡略且鎮(zhèn)定自若地回答說,我很好,什么事沒得,您們別老是疑神疑鬼瞎操心。相信自己生的孩子混得再栽,又能栽到哪里去。
媽媽掛完電話之前還喃喃自語,是不是真的。過了兩天后,父親突然駕到,千里探女,嚇得我無處容身。我的狼狽在他眼皮底下一覽無余。氣得他的臉一鼓一癟,整個人活像京劇中的變臉大師。他痛苦不堪地低下頭雙手去摸我的腿。他說,你怎么這么傻,都快殘廢了,你還跟你媽說沒事,在你眼中難道命都沒了還要說無事嗎?你媽非要我過來看看,果然沒錯!
爸爸一聲長嘆后,又打量我“家徒四壁”的宿舍,驚詫莫名地問,怎么還睡上下鋪?我說起碼比在校時進步了,現(xiàn)在是一個人睡上下鋪而不是一群人,而且還有一間可橫沖直撞的斗室,想做事時還有一把把的銀子,日子很不錯了。
父親說我的命里有他的影子,無論如何落拓不堪都以從容不迫示人。有三分的好就以十分的笑容還原自己不可一世的模樣,哪怕窮途末路也有攀登高峰的膽量。
父親代我向單位請了假,不容分辨要我跟他回家。他強烈論證了N條理由,說像我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這樣的伙食條件,這樣的自閉孤獨都不利于身體的恢復,我的身體遠比他的命更重要。
租了一輛的士,去了火車站。下車,我金雞獨立看著過往行人川流不息,父親的眼睛始終不離左右,怕我摔倒。
由于人流量太大,父親怕有人碰到我的腿,執(zhí)意全程由他來背我上火車。大大的行李掛在他的頭上,因超負荷好似石鐘在前方左晃右擺。我的體重加上行囊,少說也有一百二十多斤。而他因生活負累日漸瘦弱的身體背起我,竟然可以頭也不抬地往前沖,隨著涌動的人群,一步步跨過臺階,一步步下臺階,又一腳腳沉重地上臺階,再一腳腳沉重地下臺階。這條凸凹不平的路遠比他送我上學的所有路途還要遠,還要艱難。
走過望不到頭的臺階,父親已是氣喘吁吁,豆大的汗珠已滲入我的身體。他骨瘦如材突出的脊背戳得我胸口生疼。我讓父親歇會再走,他說馬上到了,堅持一下。我已明顯感到父親是真的老了,在我還未來得及回頭的瞬間,就老了,父親的背不再與我小時感覺的那么柔軟有力!
小時的我體弱多病,一個月不進醫(yī)院那就是稀奇。大多時候是在深更半夜發(fā)病,一感冒發(fā)燒就會引起腮腺炎、扁桃體炎同時發(fā)作,多把母親嚇得魂不附體,豐饒的眼淚流她一臉。倒是父親絲毫不露聲色,亦無緊張之容。當時醫(yī)院離家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高低不平的鄉(xiāng)間小路,借著月色或孱弱的路燈光照,母親抱一會再換父親大段大段路地背。那時我覺得父親的背從左到右,摸不到邊,是那么的寬,那么的厚,那么的軟,那么的舒服。
……
父親背著我,好不容易上到了最高處的站臺,他還不肯放下我。我不得不用雙手去捂住他的眼睛,讓身子使勁往下滑。他只得將我放下。我擔心自己再不下來,他要是累得癱倒在地那就遲了。
父親要扶我走,我不讓他扶,從第三節(jié)車廂到第十一節(jié)車廂,正常人五分鐘左右完成的事,我用了半個多小時,全車的人早已坐穩(wěn),我“叮叮叮”的拐杖聲還在空中沒有節(jié)奏地響起。那聲音分外刺耳。一拐一瘸的叮咚聲,聲聲刺痛著他的每一根神經。哪怕是我輕微的一個抬頭動作,都會讓他冷汗淋漓。父親緊緊地跟著我,緊張異常。行李還扣在他的頭上,以便隨時可騰出雙手護住我。
一向堅強的我,望著父親憔悴不堪的容顏,眼淚不爭氣汩汩而出。
一聲長長的汽笛聲橫空響起,瞬時掩蓋了那不和諧的“叮叮”聲。空中落下片片枯葉在風中打轉,我望著家的方向,在父親穩(wěn)穩(wěn)的目光下安然回到家鄉(xiāng)。
家是我們隨時隨地可以歇息的港灣,而父母的愛就深深扎根在這個港灣中。無論你身在何方,父母的愛永遠會不離左右。這愛很遠很長,長到你永遠無法走出;這愛很深很重,深到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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