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蘇喜是在搬入新居后,才知道許落塵住在隔壁的。
新居坐落于市中心商業小區,六十七平方米,是蘇喜和彭漠加班加點省吃儉用三年換來的,其中,還有雙方父母的補貼。
得來不易,拿到鑰匙后,蘇喜依偎在彭漠懷里孩子氣地哭了半宿。
自己的房子就是好。臥室、客廳、衛生間,沒有一處蘇喜不歡喜。特別是廚房,寬敞明亮,不像單位的筒子樓,黑糊糊的一面墻,排風扇怎么轉,做起菜來油煙也還是四處橫飛。
當天晚上,蘇喜喜滋滋地提回了很多菜,都是彭漠愛吃的。她哼著鄧麗君的歌,在廚房里奏起了鍋碗瓢盆交響曲。窗外飄進來的風暖融融的,夾帶著丁香花清涼甜潤的香,她笑著,心里也樂開了花。
炒最后一個菜時,蘇喜看到隔壁廚房里,出現了一個和她一樣活躍的身影。那個身影清瘦、高大。白襯衫外面系著一條花圍裙,襯衫袖子挽了幾層。那個身影很認真地淘米,動作嫻熟地洗菜、切菜、炒菜。
蘇喜看得一愣一愣的,直到發現那個身影正面對自己“哧哧”地笑,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將鏟子舉起來朝對方揮了一下。揮完之后,她又覺得這個動作過于滑稽,她臉紅了,說:“許醫生,你也住在這里啊。”
蘇喜第一次炒焦了菜,而且是彭漠最愛的可樂雞翅。吃飯時,她問彭漠:“我們在一起多久了?”彭漠說:“七年。”她又問:“七年了,為什么我一次都沒吃過你做的飯?”彭漠說:“因為我不會。”
彭漠埋下頭繼續專心致志吃他的飯,把菜嚼得“吧嗒吧嗒”響。蘇喜卻無緣無故悲傷起來,她對彭漠又像是對自己說:“我父親死在了廚房里,腦溢血。他給母親做了一輩子飯。他做的飯菜特別特別好吃。”
說著,蘇喜眼淚就流了下來,簌簌地滴在飯碗里。她放下筷子,跑進臥室,彭漠也跟進來問:“怎么了?”她不說話,因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感覺心里悲悲切切的。
2
蘇喜和許落塵在同一家醫院工作,都是醫生,只不過蘇喜是二十六歲的醫生,許落塵是四十六歲的醫生。
但人卻是好的。高大、清瘦,有著儒雅的文人氣質,說話也是文縐縐的。工作服永遠一塵不染。笑的時候嘴角深陷下去,露出迷人的紋,很有女人緣。
只是普通同事,除工作外,并無太多交流。成了鄰居后,卻開始經常遇見,上下班的路上、菜市場、超市、電梯……忘記了哪一天,中午在食堂吃飯時心照不宣坐在了一起,以后就常常坐在一起,吃完飯還會小坐一會兒,說說話,消磨一些時間。
蘇喜發現,許落塵好像掌管了家里所有的事,買菜是他,做飯是他,刷洗碗筷是他,交煤氣水電費還是他。一次在超市,她親眼看見他在貨架上取下三包蘇菲衛生巾,一款夜用,兩款日用,放進推車里。
許落塵說,我妻子很懶。蘇喜卻覺得,他妻子很幸福。那時蘇喜還不知道,有時候,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萌生出好感,大多是因為她看到了他給予另外一個女人的幸福,那幸福讓她眼紅。
蘇喜家的廚房和許落塵家的廚房不算近,也不算遠,差不多五米的距離。每周,蘇喜都會把玻璃擦得干凈明亮,這樣,她才可以清楚地看到許落塵握刀的手、舞動鏟子的手、夾煙的手、捋頭發的手。
那雙手白皙修長,很像父親。
許落塵做飯的時候,習慣大開著窗。兩個人隔著差不多五米的距離打招呼,兩家的菜香也隔著差不多五米的距離交織在一起,做飯這件尋常事慢慢變得別開生面,變得不再那么單調寂寞。
和蘇喜一樣,許落塵做飯時也喜歡唱歌,羅大佑或李宗盛的歌。一次,兩個人不約而同唱起了《當愛已成往事》,一交一接,一起一伏,聲音都不自覺地大起來。
許落塵笑了,蘇喜也笑了。蘇喜一笑兩腮就泛出了桃花紅。蘇喜第二次炒焦了彭漠最愛的可樂雞翅。
3
蘇喜的一手好廚藝都是跟父親學的。在蘇喜的記憶里,父親好像總是忙碌在廚房里。蘇喜的母親是個舞蹈演員,愛美,對臉和雙手呵護備至,進廚房頂多是切個水果,做個沙拉。
父親說,兩個人在一塊,總是一個微微心甘著一個,一個微微情愿著一個,所謂和諧的關系,都是這樣心甘情愿的結構。好比做飯,一個甘心做,一個情愿吃。如此,才能親親愛愛,皆大歡喜。
以前蘇喜百分百認同這句話,但現在她有了疑惑。兩個人在一塊是因為愛,而且必須一起愛。愛都一起愛了,其他事為什么不能一起呢?例如做飯,一起做,一起吃,該有多么好,多么美。
周六,蘇喜在電梯里碰見了許落塵和他的妻子。女人已經不年輕了,但打扮太時尚,太潮流,不光讓許落塵顯得老氣橫秋,連蘇喜都感覺自己暗淡了。
電梯上到三層時,女人一只手探進包里不知找什么東西,沒一會兒,突然發出小貓一樣的尖叫。手抽出來,食指多出一個小口子,見了點血,應該是被眉刀之類的東西割破了。
許落塵又是吹又是問:“疼嗎?疼嗎?”語氣里溢滿關心。蘇喜被兩個人的恩愛搞得有點不好意思,臉紅了,心也酸溜溜的。
出電梯后,蘇喜站在自家門口按門鈴,許落塵剛把妻子扶進去又沖出來,說沒創可貼了,要趕緊去買。
這晚,蘇喜做飯時有點心不在焉,眼睛總時不時瞟向隔壁廚房。許落塵一直沒出現,蘇喜想,那么個小口子,不至于連飯都不吃了吧。結果一不留神,菜刀就切進了手指。
蘇喜發出一聲尖叫,也跟小貓一樣。坐在客廳里看新聞的彭漠紋絲不動,只是問了句:“怎么了?”她回頭說:“切到手了。”彭漠說:“噢,那沒事。”
蘇喜來了氣,扯起嗓子喊:“手指切斷了。”彭漠這才驚慌失措地沖過來,邊責罵她不小心,邊拿起她的手看。看了一眼,就笑了,把抓在手掌里的食指含入嘴中,另一只手卻去抓蘇喜的細腰呵癢癢。
彭漠說:“臭女人,學會騙人了。”蘇喜一汪淚還在眼眶里打圈,終是忍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
4
入冬后,蘇喜不再擦玻璃了,許落塵家的窗戶也是終日關閉。他們開始結伴上下班。一次,下了大雪,在車站等車時,許落塵忽然伸手拍了拍蘇喜肩上的雪,然后把她的大衣領子豎了起來,緊了緊,又緊了緊。他說:“北風冷,記著豎起大衣領子。”
有一團團白氣從許落塵口里撲出來,撲到蘇喜臉上,濕漉漉的。蘇喜的心動了動,又動了動。
也是那天,蘇喜加班到很晚,許落塵早走了。她一個人回家,路太滑,一不小心滑倒,摔壞了腿,韌帶扭傷嚴重,要上半個月的石膏。
彭漠特意休假照顧她,每晚給她洗腳、穿襪子、搽藥。吃飯卻成了問題,她下不了床,彭漠又不會做,只能叫快餐。
可是有一天,許落塵卻按響了門鈴,蘇喜靠在枕頭上聽見那個父親一樣的男人對自己的男人說,家里剛好燉了排骨湯,想到蘇喜可能需要這個補一補,就端來一碗。
排骨湯很濃很香,蘇喜喝得很慢很細。喝著喝著,腦子里就浮現出一個畫面,一個高大清瘦的男人,哼著歌,在冬天的廚房里一站四個多小時。
彭漠問:“好喝嗎?我都聞到香味了。”蘇喜就哭了,肩膀一抖一抖的。彭漠把她抱在懷里輕輕安慰:“乖啊,想你父親了吧,別哭了,哭得我心里一抽一抽的。明天,我就學做飯。”
這晚,蘇喜失眠了。她想,女人都喜歡把男人形容成光,年輕男人應該是一束太陽光吧,熱烈、明亮,有著火一樣的熱,遠遠的距離就會將你牢牢吸引。
好像她第一次看到彭漠,那時她剛入校,大二的他在操場上打籃球。他明晃晃地一忽兒跑前,一忽兒跑后,一忽兒搶球,一忽兒投籃。他朝氣蓬勃,清澈得仿佛可以將她的畢生都點亮。
而老男人,卻需要靠近。他從刀子般流淌的時間河里穿行了那么久,流失了明亮,流失了熱,只留下可觸摸的溫暖,就好像那碗香在嘴里甜在心里的排骨湯。
林夕說,曖昧就是還沒有熱戀已相戀。那么,她和許落塵算是在相戀嗎?
5
上班沒幾天,許落塵就約了蘇喜,說:“認識這么久了,還沒在一起吃過飯呢。”蘇喜說:“中午不天天在一起吃嗎?”許落塵莞爾:“那不一樣。”
是一家川菜館,地點很偏。許落塵提前訂了包間,菜也點好了,還有酒。蘇喜說:“不會喝。”許落塵說:“少喝點,沒關系。”
兩個人邊吃邊說著話,都是工作上的。中間許落塵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時,隨手把門帶上了。他沒有回到對面的位置,而是拉開了蘇喜身旁的椅子,坐下來,定定地看著她。
積蓄已久的曖昧如同一根帶刺的玫瑰枝,在空氣中,一點點凸顯出來。亂糟糟的情緒讓蘇喜異常緊張起來,鼻尖上冒出一層細珠子似的汗,厚厚的劉海也被汗濡濕了。
許落塵的目光深情得像秋天的黃昏,他說:“知道嗎,你剛來醫院我就注意到你了,水清清的一個小人兒,一笑兩腮就泛出桃花紅。我特別喜歡你的笑。”
許落塵的吻落了下來。那是一副上了歲數的嘴唇,不像彭漠那樣甜潤,全是干巴巴的褶子。
蘇喜推了一下,沒推動。那上了歲數的嘴唇已滑到了她的脖頸,一只手也順勢游進了她的衣領。這時,她聽見自己的手機響,她似乎醒了,又推了一下。這一下,幾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不單推開了許落塵,她自己也險些從座位上仰倒。
在許落塵的一臉茫然里,她拎起包逃走了。
春天來的時候,許落塵搬走了。這之前,還發生了一件關于他的事情。一個女孩找上門來,說懷了他的孩子。那女孩蘇喜認識,是醫院新來的小護士。
許落塵的妻子和情人驚天動地地鬧了好一陣子,就在走廊里。彭漠躲在貓眼后面看熱鬧,他說:“多可怕啊。”
是啊,多可怕啊。
上一篇:太平天國后宮為什么沒有太監
下一篇:攀高的野山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