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去世那年,我七歲,讀小學一年級;姐十七歲,剛剛初中畢業。爸爸在外地工作,哥在讀高中,姐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十七歲的姐還扎著馬尾辮,臉上流露著許多對未來的憧憬,卻不得不成了這個家的“女主人”。姐開始學著做飯,學烙煎餅。
我去讀書的時候,姐便到田地里干活,我放學的時候,姐早已炒好了菜,菜通常很久才變一個花樣,因為地里有什么我們吃什么,但只要有姐在家里等我,什么菜都是香的。夜晚沒事的時候,我和姐坐在飯桌前,面前一人一大碗白開水,一塊腌咸菜,我們喝一口白開水,吃一口腌咸菜,然后抬頭相視而笑。我常常傻乎乎地問:“姐,等我長大了會吃什么呢?”姐刮一下我的小鼻子,嗔怪地說:“就知道吃。”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晚上我緊靠在姐的身上,生怕她會扔下我跑掉了。有月亮的晚上,鄰居的姐姐們喊她去鎮子上看電影,姐總是偷偷地想離開。可我發現后緊緊地拽住姐的衣角,姐不帶我去,因為第二天我要去上學。我大聲哭鬧,姐突然對著我大喊:“都是因為你連累了我!”然后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姐哭得肝腸寸斷,我嚇得不敢吱聲。那個晚上,姐沒去看電影。以后的晚上,姐也再沒出去過,也沒有對我抱怨過。
可我真的連累了姐,我連姐的終身大事都耽誤了。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卻常對著上門來的好心人說:“過幾年再說吧。”我知道,姐在等我長大。
我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哥畢業了,高中畢業的哥對農活一無所知,對家務更是茫然無措,套用鄉親們的話來說“文不文,武不武”。姐的擔子更加重了。哥有一個很要好的女同學,后來成了我的嫂子。嫂子來我家的時候,我才發現姐和同齡的嫂子相比,姐竟然有些丑,有些老,姐的脊背有些駝,姐的皮膚很干澀,姐的手尤其粗糙。哥忙著談戀愛,忙著結婚。姐依然沒有找婆家。
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學校離家三里路,每天早上要從家里帶飯,姐每天早上都早早地起床為我烙餅,是那種發酵的白面餅,軟硬適中。那是姐專門為我準備的飯食,姐說學業增重了,要補腦子,不能再吃地瓜干。一個冬天的早上,姐沒來得及烙餅,卻不準我帶其他的飯食,姐說給我送早飯。那是早上,我下課走出教室,天空飄起了雪花,我正在擔心姐還會不會來,卻發現姐已經進了校門,姐滿身的雪花,伸手遞給我的大包子熱乎乎的。姐說:“趕緊趁熱吃。”姐轉身,抖落片片雪花,咯吱咯吱踏雪而去。
那一年,哥結婚了。漂亮的嫂子能說會道,很得父親的歡心,也很受哥的寵愛,嫂子生了侄女之后,姐自然而然的成了保姆。姐把侄女抱在懷里,從來不說臟與累。后來,村里小學找姐做幼兒老師,被嫂子一口回絕了,姐沒做聲。
姐在我讀初一的那一年隨便找了個婆家,那是親戚們好不容易幫姐找的,因為姐錯過了找婆家的最佳年齡,又因為整日操勞而失掉了女孩的嬌艷,姐沒有資格挑剔,唯一欣慰的是姐夫老實忠厚。
我讀初二的時候,姐的婆家下了最后通牒,姐必須在那年冬天嫁過去。姐走的那天早上,我請假在家。裝扮一新的姐就要走出家門,按照習俗,姐該伏在父母的肩頭,留下別離的淚水,同時得到父母的祝福,叫做“哭嫁”。姐卻轉身抱住了我,號啕大哭起來,我們姐妹二人不管不顧地抱頭痛哭,搞得送親的人們措手不及,唏噓不已。那天我沒有走出屋門,我不敢去送姐,只有被她帶大的侄女呼天喊地大聲哭著,跟著送親隊伍跑了一里多路。
五月的一天下午,姐照例來送飯,她站在教室門外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剛才下坡路走快了,摔了一跤。”我這才注意到,姐的膝蓋已有血跡,也才突然發現,姐單衣下的肚皮已經隆起,原來姐已經懷孕了。
如今,姐的兒子讀書了,懂事的小家伙成績很好。我笑著告訴他:“吃了你媽媽做的飯菜,你會上大學的。小姨就是吃著你媽媽的飯菜考上了大學。”姐笑了,我的淚卻在眼角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