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一如既往的不去上課,站在西側的走廊上,看著遠方。
“你在看什么?”我曾經這樣問林白。
在這個單調且重復的校園里,林白總會出現在我的視線之內,而且是以一種不同的姿態露面。比如一動不動的看著天邊的夕陽;在操場上劇烈的奔跑;蹲在草叢里長時間的欣賞一朵花。
當黃昏的陽光灑滿整個校園時,林白會站在走廊上,呆呆地望著夕陽。我會站在她的對面,看著昏黃的校園和林白夕陽下的剪影。
“還有十五天就高考了,林白。”我說
“我知道。”
“你復習好了嗎?”
林白沒有說話,我聽到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一個人小聲地喃喃著:高考高考高考。。。
林白就是這樣的人,在和我說話時總是不專注,時不時的自語。
林白轉過身來,對我說:
“你看,夕陽是不是很漂亮!”
我點點頭
“我以前見過更美的,太陽四周全是云彩,有時云彩像個大雁一樣。”林白一邊說,一邊張開雙臂比劃著。
我看到夕陽映襯下的林白,揮舞著雙臂,像一個優美的舞者。
我覺得在這個學校像林白一樣神經質的人很多,我只認識她一個。其他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內,都在重復簡單的生活。
幾天之后的一個下午,我在操場上遇見林白,她正在看幾個少年踢球。
我沖她喊了一聲,林白轉過身,看了看我,又轉過身去。
我走到她身旁,跟她并排站著,看著球場。
“林白,你喜歡踢球嗎?”
“不喜歡。”林白回答的很干脆。
“那你在這看什么呢?”
“人,陶醉在這場游戲里的人。他們很快樂,我喜歡這場景。”
林白總是說一些讓我似懂非懂的話,這讓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回去上課吧。”林白轉過身走了,往教學樓方向走,絲毫不顧及我。對此,我早就習慣了。
臨近高考的日子似乎并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感覺,大家都很坦然。有些同學已經提前離開了學校,上課時間都會有很多人在操場上散步。他們有的是同學,在暢談未來和理想;有的是情侶,在互相堅定著最后的信念。
林白又一次去找我,她把我帶到了她們宿舍樓下。不一會,林白陸續的從宿舍樓里搬下一堆行李。她累得喘著粗氣,說:
“來,過來幫我抬到門口。”
“你現在就走嗎?還有好幾天呢?”我疑惑的問她
“東西先走,人不走。別廢話了,快點。”林白說
以我們兩個人的體力不知道在路上歇了幾次才搬到了門口,林白把這一堆東西塞到了一輛出租車上,自己也鉆進了車里,然后沖我揮了揮手,揚長而去。
我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校門口,看著遠去的林白,心里產生了莫名的哀愁。
會有一天,她就這樣遠去,從此再也不會見面。而且我知道,這一天很快就會來了。
這個夏天,紅色和綠色是校園的主調。紅色是建筑的顏色,綠色是自然的顏色。我們坐在死亡的建筑里,卻感受著窗外生命的氣息。
時光和破碎的夢想,跟這座建筑一起死亡,發酵,浸出頹靡的氣味。
林白在走廊里攔住我,對我說
“今天晚自習我們老師不來。”
我站定,等著她下一句。
很久沒有回音。
“就算有老師來,你也不會去的。”我回答道。
林白抿嘴笑了一下,說“你呢?”
“我沒事。”
林白轉過身,徑直的就往樓上走。我在后面跟著她,靜悄悄地。
四樓的走廊上,林白雙手扶著欄桿,望著西方快要沉下去的落日。我靠在令一側欄桿上,看著她的背影,如此俏麗。
“還有多久?”林白說
“還有十天,正好十天。”我說
“我學不下去,怎么辦?”林白說著,樣子看起來很可憐。
“沒事,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不是嗎?”
林白轉過身,跟我一樣靠在欄桿上,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前。
林白嘆了口氣
“我們為什么要高考呢?”林白小聲地說,說完后自己低下頭思索。
“或者說,高考到底是什么呢?”林白抬起頭,看著我。
我看著林白的表情,像一個天真的孩子。
“高考應該是一種解脫。”我說
林白若有所思,把臉轉向一邊,看著那座高大宏偉的建筑。
“我覺得,高考應該是場救贖。它將停留在苦難里的人帶向一種新的生活,這就是救贖。”
林白停下來,扭過頭看看我,似乎很期待我的反應。
一陣微風襲來,樹葉輕輕地搖晃,但是沒有絲毫涼意。
遠處的夕陽已經快沉入地面,丟下了最后一抹艷紅,照在身后這座建筑上。深紅色的墻壁越發的透紅,像滲出了血。
慢慢的,西方的最后一塊紅色消失了。墻壁上的血不見了,結成了黑痂。窗戶里的世界變得明亮,里面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說說你所謂的苦難和新的生活。”我問
林白沉默了一會,說
“我討厭這里的環境,但我不得不在這里生存,這就是苦難。我要追求我想要的生活,我要去很遠的地方旅行,穿我喜歡的衣服,認識很多的人。”
林白停頓了一會,接著說
“如果有一天我感覺累了,倦了,我會找到一個人,在他那里停靠,然后安逸的度過余生。”
“你會生一個女兒,她長著大大的眼睛,周末帶她去公園,人們都會夸她漂亮。”我接著她說
“對對,我會在某個路口遇見你,讓她叫你叔叔,然后給她講我們上學時候的故事,呵呵!”林白高興地樣子,笑笑。
“那故事不都是苦難嗎?有什么好講的?”我反說
林白沉默了,臉上的笑意也沒有了。
“是啊,等到那一天,我還不知道能不能記得這些事呢。”林白的語調顯得很微弱,像個快要離世的老人。
上午下了一場雨,空氣變得濕潤。這對于快要高考的學生來說無疑是最好的精神安慰。一個個的紛紛從教室涌出來,跑到外面呼吸空氣,像是沉在海底的魚,爭著跳出水面。
這天的黃昏,我又看到了林白,她依然在四樓的走廊上,目不轉睛的盯著遠方。
“林白,你喜歡這天氣嗎?”
“恩,看下面的那塊積水,像面鏡子。”林白指著遠處的操場上說
“空氣很清晰,像是在海邊,呵呵!”
“如果將來有機會的話,去看看大海。”我對林白說
“這是我很向往的,大海象征著自由。”林白說
“對了,你看過《蘇州河》嗎?”林白問我
“沒有。”我說
“我很喜歡周迅的表演,像個天使。我記憶最深的場景就是周迅跳下蘇州河的時候,笑得那么憂傷,而我卻哭了。”林白說
“是嗎?”
“她站在大橋上,就像這樣,邁過欄桿。”林白一邊說著,一邊身體向后仰。
“她說會變成個美人魚去找他,接著就掉進了河里。”林白整個身子都向后傾,面朝上,看著天空,表情好像在笑。
我擔心她會掉下去。
遠處的夕陽,經雨水洗過之后,清澈明媚,像個快要熔化的琥珀。
林白恢復了姿勢,眼里好像閃著淚花。側著臉朝向我
“你沒事吧,林白?”我問
淚水從她的臉頰劃過,默默的。夕陽映襯著她的側臉,那么純凈,那么美好。
這時,距離高考還有五天。
學校廣播里說,今天下午放學前全體師生必須離校。
從中午開始,校園里變得忙碌起來,紛雜且喧鬧。同學們開始搬行李,告別,處理垃圾。對于我們來說,能帶走的,都算回憶,帶不走的,都算垃圾。那些曾經珍藏的書籍和試卷此刻正被打包處理,此刻它們的價值已經論斤來計算了。我想,將來有一天,不可一世的我們也會像這樣被處理掉吧。
林白在跟一幫人合影,遠遠的,她看見我,沖我揮手,沖我微笑,我走近她。
在一棵矮小的樹旁,快門閃過,我和林白被定格在一起,我們都在笑,笑得很傻,像個孩子。照完之后,林白高興地沖我揮揮手,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她就跑遠了,應該是告別。我看著林白越跑越遠的身影,如此輕盈,如此無奈。
高考以及高考過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林白。
兩年后的一天,我在另一座城市遇見一位同鄉,也是曾經高中的校友。
他說遇見我有一種歸屬感,并豪爽的請我喝酒。我們聊到過去,聊到那個學校的故事,聊著互相認識的人。然后也聊到了林白,他也認識林白,他說他也不清楚林白的近況,只知道她的電話。我記下了那一串數字,并寫下林白的名字。
晚上醉醺醺的躺在床上,拿出手機,找到那個名字,寫下幾個字。
多年來毫無音訊,不知一切可好?并屬下自己的名字
大約五分鐘過后,收到一條回復。
我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安好,勿念。
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