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扁是我們村里的剃頭匠,孤身一人,長年累月挑著剃頭擔子走村串戶給鄉親們剃頭,腰過早的就壓彎了,所以四十多歲的人看上去足有五六十多歲。
二扁人很憨直,愛說笑話,手藝也很地道,所以遠近村里讓他剃頭的人很多。遇著二扁有事走不到的村莊,男人們的頭發再長也不到其他的地方去剃,急的老婆拿住笤帚圪垯滿院趕,可爺們還是非等到二扁來了才剃頭。
二扁出來給人剃頭從不吆喝,挑的擔子也很浪漫,一頭是個油漆桶做的小柴火爐,爐上有一個煙熏火燎的鐵砂鍋,鐵砂鍋上面坐著個洋瓷盆,盆里擺著條厚毛巾;另一頭是個上窄下寬的梯形凳子,五面帶裝板,四格三抽屜,前面帶鋬能上鎖,剃頭的工具大都安放在這三個抽屜里,像推子、剃刀,剪子、梳子、胡刷、肥皂、……等等,還有一個重要的東西也是掛在這一頭的,那便是打磨剃刀的長約三四十厘米、寬約十厘米的一條磨刀布,布的兩面被剃刀鐾的明光發亮,放下擔子靠墻一豎,儼然就像將帥們的“令牌”,很是讓人折服。
風和日麗的日子,二扁就挑擔出來給鄉親們剃頭,從一個村子到下一個村子,再到另一個村子……,每月輪流一次,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只要二扁一來,村里的爺們就像過年,啥活也不干了,領著小的、攙著老的專門等著剃頭,說是等剃頭,其實也是想湊堆說說話,家長里短的在一塊噴一會。另外也想從二扁那里得些前村后莊的新鮮事,二扁這時也會一邊干活一邊不緊不慢的將自己得到的新消息說給大伙聽一聽:像誰家的孩子考上大學啦、誰家的的孩子當兵立功啦、誰家的山羊被偷啦、誰家的蔬菜賣發啦……。
聽到喜事,大伙一塊樂一樂;聽到傷心事,大伙又一起嘆一嘆。那陣勢,二扁儼然成了節目主持人,但又不影響他手中的活兒,十幾分鐘下來,毛巾一抖,一個頭就剃好了。不需要刮臉的,洗洗頭就算完事,需要刮臉的,拿熱毛巾嘴上一捂,下巴上再用熱毛巾一溻,剃刀在剃刀布上來回這么一鐾,只聽“呲棱、呲棱……”幾聲響,再長的胡子眨眼間就給你嘟嚕個精光。我小時候愛圍著二扁的剃頭挑子跑前跑后的玩耍,幫他抱抱柴火、提提水,為此也挨了大人不少吵,因為一玩起來就會忘了上學,看著二扁剃完頭給大人們掐筋、打眼、掏耳朵……,大人們擠眉、弄眼、伸脖子……,感覺很好玩也很好笑。
二扁剃頭很少能收到現錢,大部分都是記賬,等到鄉親們收了麥子或者收了玉米、谷子再算帳,本來鄉里鄉親剃頭的價錢便宜得就再也不能便宜了,這么一欠賬,一年到頭來也賺不了幾個錢,所以他的房子在村里頭是最差的,半土半磚,孤零零的……,顯得很寒磣,也很無奈。
有很多好心的大嬸大娘想給二扁說個知熱知冷、燒水做飯的媳婦,但女方不是嫌二扁家里窮,就是嫌剃頭的名聲不好聽作罷了。后來有人再提起這事,二扁干脆就笑著連忙說:“算了算了,找我剃頭還能湊合,找我吃喜糖,這輩子就甭想了!”手里的活兒依舊干的利索、漂亮。
可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情,卻使二扁的生活徹底改變了。
那是一個冬天的下午,二扁在鄰村程莊剃頭,看看天色已晚,邊收拾剃頭挑子準備回家。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喚他,二扁扭頭一看,見是一位大嫂——這三里五村的男人二扁大都認識,可女的二扁確實有點含糊。
“有啥事嗎?大嫂!”二扁問道,
“俺想找你剃個頭”大嫂回答說。
“你別拿我開玩笑了,我只會給男人剃頭,可不會給女的剪發。”二扁笑笑說道,
“不是俺剃頭,是俺當家的要剃頭?!贝笊┗卮鹫f。
“明天吧!今兒太晚了?!倍庹f道,
“明天!明天可不行!明天他就要下葬了!”大嫂著急的說。
“啥!死人!”二扁嚇了一跳,“死人我可不剃!我只給活人剃頭,再說我們這一行也有講究……,也忌諱……!”
“幫幫忙吧大兄弟!俺當家的是在自衛反擊戰中腿被炸沒的,平時在家都是我給他剪剪頭,他死前有個心愿:想光光鮮鮮穿上退伍時發的軍裝去見他那些犧牲多年的老戰友,可是……”大嫂的聲音有點哽咽了,“可是他的頭發太長了,軍帽根本戴不上,俺這才來求你……”大嫂低頭用手揉捏著棉襖的下擺角,淚水嘀嗒、嘀嗒的落在了前襟上。
二扁此時全明白了——死者叫鎖柱,是自衛反擊戰中的英雄,上午給人剃頭時還聽人說起過他的事。
“剃!去剃!現在就去剃!”二扁的眼睛濕潤了……
從大嫂家里出來,夜已深沉——平時十幾分鐘的剃頭活,二扁足足干了兩個多小時……
他也弄不清楚是對死者的一種安慰還是對英雄的一種敬仰……
反正從那時起,附近村里的智障傷殘、孤寡老人都成了二扁免費上門剃頭的對象。后來經人撮合,鎖柱大嫂也成了二扁的好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