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禍
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金錢、俸祿、美女……自古天經地義都是代代書生們的理想。可誰又能想到,十年寒窗后,卻終歸惹得禍從書起……
1。籌辦學堂
清朝末年,蘇南寶慶縣城有個秀才,名叫陳硯平,他到省城應試舉人,名落孫山后順便到上海游歷,見了世面眼界大開,認為當今世道“實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于是他毅然棄文經商,經十來年走南闖北的打拼,終于成為上海灘的企業巨子。
這年新年剛過,陳硯平從上海坐船返鄉。這天日過中午,船至離寶慶城還有二十來里路的古埠碼頭,陳硯平提著一只沉甸甸的皮箱,一下船,就見老管家劉老忠的兒子劉貴已在那里等著接他了。劉貴是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向主人問好之后,便接過了陳硯平手中的皮箱,兩人隨著人流走出了碼頭,就見小商販們蜂擁而來,爭相叫賣。
其中有個挎著竹籃子賣油條的中年小販引起了陳硯平的注意。只見他頭戴不合時宜的元寶帽,穿著一條單薄的長衫,一副寒酸相。別的小販都在高聲叫賣:“便宜嘍,一個銅錢三根油條!”他卻跟在后面低聲念著:“亦然,亦然。”路人見他這般迂腐,不由抿嘴發笑。
那小販一抬頭,發現陳硯平注視著自己,頓時驚惶轉身,掩面要走。陳硯平快步上前,一把扯住了他,叫道:“丁兄,見了故人怎么能躲避呢?你我當年可是同考秀才的啊。況且我今天在古埠下船,就是特意來找你的,有要事相商呢!”那丁秀才這才不好意思地立住腳,同陳硯平打拱施禮。
陳硯平對劉貴說:“我今天要在古埠耽擱一晚上,你可抄小路先趕回去,告訴家人不必為我擔心。”
劉貴答應一聲,把皮箱掮上肩膀轉身要走,陳硯平又叫住他叮囑道:“阿貴,你路上一定要小心保管好皮箱,這皮箱里的東西可是無價之寶呢!”劉貴連連點頭,飛奔而去。
劉貴走后,陳硯平忙拉著丁秀才來到一家酒樓,要了幾碟小菜,一壺老酒,二人邊吃邊談了各自近年來的情況。
丁秀才滿面羞慚,一聲長嘆道:“怎么也沒想到,乙巳年朝廷竟然罷停科舉!看來還是陳兄你有遠見,早早抽身成了陶朱公,不像我等,如今科考無望,為了謀生竟斯文掃地……”
陳硯平興奮地對丁秀才說:“我又決定棄商從文了,這次回家鄉要在寶慶城辦第一所新學堂!”他告訴丁秀才,如今科考罷停,各地有識之士興辦新學堂如雨后春筍,探索救國救民的新道路。說著,陳硯平向丁秀才發出邀請,“新學堂的名字就叫振華學堂。各科的教材樣書我都已備齊了,教員也都基本聘定了,大都是留過洋的學生,只是尚少一位國文教員。丁兄國學功底深厚,不知是否愿意低就?”
丁秀才驚喜道:“如此說來,丁某一肚子的書還有用處,明日我就隨你同去寶慶城!”
2。渡口三尸
第二天,陳硯平和丁秀才雇了輛大馬車,從大路來到了寶慶城。陳硯平的家人見了他,十分驚訝。陳硯平的妻子嗔怪道:“說好你昨晚到家,怎么今天才回來?讓人心懸了一夜,正要再派人去找你呢。”管家劉老忠更是驚疑地問:“老爺,小兒阿貴怎么沒與你一同回來?”
陳硯平驚道:“怎么?難道昨晚劉貴沒先回家?”一番問答,這才知曉劉貴竟然失蹤了!劉老忠急得手足無措。
陳硯平想了想道:“劉貴昨晚是抄小路回來的,途中必然要經過大清河的青楓渡口。我們不妨去問一問青楓渡口擺渡的艄公是否見到過劉貴。”
劉老忠一聽,更是嚇白了臉,失聲道:“不好!青楓渡口的艄公叫李阿大,當年曾是北芒山土匪頭子彭三大王手下的嘍羅,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后來他見官府剿匪風緊,在山寨快被攻破的時候反了水,幫助官兵捉住了彭三大王,他也因此免于一死,從此在青楓渡口當了艄公。可我看他匪心未死,這兩年人們傳說時有客商在青楓渡莫名其妙地失蹤,只是大家沒有抓住他的把柄罷了。只怕我兒年少無知,兇多吉少……”
陳硯平安慰他道:“劉貴雖說掮了我的那只皮箱,但皮箱里并沒有值錢的東西,銀票全在我身上裝著呢。李阿大不會打他的主意的。”
話雖如此說,但大家還是騎馬的騎馬,騎驢的騎驢,慌慌張張趕到渡口,只見河對岸泊著一只孤零零的渡船,不遠處李阿大的茅屋門半掩著。眾人喊了半天,才見李阿大睡眼惺松地搖晃著走出來,將渡船劃了過來。渡船一靠岸,眾人就聞到李阿大一身酒氣。聽了眾人的質問,李阿大仍醉意蒙、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昨天上午去……去古埠了,吃醉了酒,回來便睡了,一直睡到現在。沒……沒見到劉貴……”
劉老忠往船上掃了一眼,看到船艙的掛桿上掛著一把撐開的棗紅色竹柄油紙傘,傘底有一個大大的墨漆“劉”字!劉老忠見了大叫起來:“這……這不正是我兒昨天帶的傘嗎?李阿大,你這個賊,我兒定是被你害了!”
他邊說邊跳上船,一把揪住了李阿大。李阿大的酒徹底醒了,驚得兩手亂搖道:“冤枉啊,我說的句句是實,真的沒……沒見到你兒!”
劉老忠悲憤至極,不依不饒道:“我兒的傘還在你船艙里,人怎么不見了?定是被你害了!說,你把我兒尸體藏哪兒了?”
冷靜的陳硯平注意到李阿大驚慌地向河畔一側的野蘆葦叢中瞟了兩下。那叢野蘆葦由于根莖細小,編不得席子,周邊又盡是污泥濁水,無人采割,格外茂密厚實。
陳硯平心中有了點底,緊緊盯著李阿大的眼睛,來了一招敲山震虎,猛地一指野蘆葦叢,大聲喝道:“李阿大,老實點!你究竟在野蘆葦叢中藏了什么?”
李阿大頓時嚇得渾身一哆嗦,臉色慘白地說:“沒……沒藏什么,里面沒……沒有劉貴的尸體……”
這話豈不是不打自招嗎?陳家的家丁們不等主人發話,急忙綁扎好護腿,趟著污泥濁水走進了野蘆葦叢,不一會兒,幾個人便從中抬出一具死尸來!
李阿大頓時癱倒在地。劉老忠發瘋似的沖到尸體前,一扒拉,卻見尸體是個身穿老羊皮襖、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男子,腦殼被打得稀爛,并不是劉貴!
眾人也不管有沒有找到劉貴的尸體,就七手八腳綁了李阿大,來到了寶慶縣衙。
3。堂審艄公
寶慶縣知縣張山柏,人送綽號“張三拍”。他接到報案升堂后,面對陳硯平和劉老忠對李阿大的指控,當即將李阿大收了監,隨即又命衙役再搜青楓渡。衙役們又從那片野蘆葦叢中搜出兩具已成白骨的死尸!
披枷戴鐐的李阿大被帶進了衙門大堂。張知縣習慣地一拍驚堂木:“李阿大,說,這三具尸體是怎么回事?”
李阿大抵賴不得,只好招供道:“這個穿羊皮襖的,是個外地藥材商,半個月前坐船渡河,小人見他兜里有銀錢,便一擼把打殺了他。至于那兩具,也都是外地客商,是兩年前打死的。”
“劉貴呢?”
“不、不知道。”李阿大仍一口否認殺了劉貴。
“嘿!官法如爐,不打不招。打板子!”張知縣二拍驚堂木,甩下令簽。幾個行刑衙役將李阿大按倒在地,紅白棍上下交替翻飛,打得李阿大鬼哭狼嚎:“大……大人,一條人命已是死罪,更何況三條人命?若是小人打死了劉貴,何……何苦不招?”
張知縣哪里肯信,大喝道:“休得油嘴滑舌狡辯,劉貴的下落就著落在你身上!”于是他三拍驚堂木,“來人!用大刑,給他套上‘一品紅’!”
所謂“一品紅”,乃是一件被火燒得通紅的鐵馬甲!套上了鐵馬甲的李阿大立刻身上青煙直冒,皮焦肉爛,再也忍受不住,便連聲地求饒道:“大……大人,別烙了,小人招,劉貴也是我打殺的,也是用擼把打碎了他的腦殼……”
“哼,這還用你說?本官要問的是劉貴尸體何在?”
李阿大眨巴眨巴眼睛說:“劉貴的尸體沒……沒藏在野蘆葦叢里,讓小人扔到河里了,順流沖走了。”
第二天,張知縣命幾個水性好的衙役順流而下找尋劉貴的尸體,果然在大清河拐彎水流平緩處找到了。不過,劉貴的腦殼好好的,胸口窩卻扎了一把尖刀!
劉貴的尸體被抬到了大堂上,張知縣就要命衙役將李阿大從死牢里提過來指認。他打算待李阿大指認罷尸體,此案就可以了結了。
“張大人且慢!”此時,在堂下聽審的陳硯平走上前道,“請大人先將劉貴尸體藏到一旁,然后讓李阿大說一說他殺害劉貴時,劉貴穿的什么衣裳,帶的什么行李。”
張知縣有點不高興了,覺得此舉豈非是畫蛇添足?但礙于陳硯平是地方上有影響的人物,就一拍驚堂木命衙役將劉貴的尸體抬到大堂后面。
遍體鱗傷的李阿大聽說讓他描述一下劉貴的衣著和行李,便又眨巴了一陣眼睛道:“劉貴么……穿的是黑布袍,黑布褲,扎一根藍腰帶,襪子倒是白色的。行李么,什么也沒帶,哦,不,不,是帶了一把傘—小人船艙里掛的那把油紙傘!”
這時,衙役從后門抬出了劉貴的尸體。李阿大一見,一陣驚愕之后,面若死灰地嘆氣道:“出鬼了,還真找到了劉貴的尸體,活該我倒霉……”
陳硯平卻雙眉緊皺,對高坐案臺的張知縣拱手道:“張大人您看,劉貴固然像李阿大所說的那樣,穿了一身黑棉衣,但他外罩的這件銀鼠色翻毛坎甲卻是那天他接我時,我見他有點冷,特意脫下來扣在他身上的,可李阿大卻不曾交待;而劉貴掮著我的一只大皮箱,李阿大更是全不知曉。由此可見,李阿大是憑著以往見到劉貴的印象招供的。更關鍵的是,李阿大說自己是用擼把打死劉貴的,可劉貴分明是被人用刀殺害的。也就是說,李阿大并非殺害劉貴的真兇!請大人明鑒!”
誰知陳硯平話音未落,李阿大竟直著嗓子接上了腔:“誰說劉貴不是小人打死的?劉貴就是小人打死的,就是小人打死的!”
陳硯平質問:“你為何要打殺劉貴這么一個半大孩子呢?”
“當然是搶他身上的銀錢!”
“你搶的銀錢呢?只一晚工夫,總不能花掉吧?”
“這、這、這,”李阿大一陣結巴之后,改了口說,“劉貴身上沒有銀錢,小人才……才一怒之下殺了他。反正,反正劉貴就是小人殺的,只求大人別再對小人動大刑了!”說完他轉過身,對張知縣如搗蒜一般地叩起頭來。
此刻,張知縣對陳硯平大為不滿了,心說:大堂之上,是老爺我審案還是你審案?簡直是越俎代庖!
當下他猛地一拍驚堂木,喝令衙役將李阿大帶下去,又拉著官腔沖陳硯平沒好氣地說:“陳先生吶,劉貴穿著你那件翻毛坎甲,想來是李阿大昏黑之中來不及細看,哦,對了,李阿大當時喝醉了酒,是醉眼昏花沒看清;至于你的皮箱,說不定是劉貴搞丟了,也許是當場翻落水中了。倒是劉貴的確是被刀扎而死這件事提醒了本官,這一定是李阿大故意招供是自己用擼把殺的人,等到省提刑復勘此案時,他趁機翻供,如此一折騰,便可拖延拖延,多活個一兩年再砍頭—死囚們的這套把戲本官見多了,待明天本官再提審李阿大,讓他將口供改為用刀殺了劉貴。如此,本案便如板上釘釘了!”
“大人,還有那把傘哩,”同來的丁秀才插言道,“若是李阿大打死了劉貴,他怎么會那么招搖地將劉貴的傘掛在船艙上呢?”
張知縣更不把丁秀才放在眼里,氣哼哼地說道:“李阿大已經徹底招了供,且根據他的供詞也找到了劉貴尸體,此案已是鐵證如山。至于枝枝葉葉的事,何須細究?”說罷,一撂驚堂木,喝聲,“退堂!”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硯平愕然無語,丁秀才憤憤地說:“昏官,枉為百姓父母、只知三拍驚堂木的昏官!”
4。破廟見詩
畢竟人命關天,陳硯平和丁秀才只得把籌辦新學堂的事情先放在一邊,著手琢磨劉貴被害的事,越琢磨越覺得這案子漏洞太多了:毫無疑問,李阿大絕非殺害劉貴的真兇,他之所以招那是他自認必死,又不堪酷刑,而急于結案的張三拍便來個清楚不了糊涂了!
陳硯平與丁秀才認為,不能如此結案,說什么也要找出殺人真兇,為無辜的劉貴報仇!于是,二人又來到了青楓渡,實地勘察。
望著人去船空的蕭索渡口和滔滔流水,陳硯平陷入了深思,他想:從劉貴的傘留在了渡船上,而尸體在下游被發現來看,這只渡船確實是劉貴最后被害的地點,由此可知兇手早就在渡船上等待并起意要殺掉劉貴了!
如此費盡心機,其動機不外乎情殺、仇殺或財殺。而劉貴是個乳臭未干的少年,平時與外人極少接觸,不可能是情殺或仇殺,極可能是財殺。
說到財,劉貴身上除了一把傘,只有那個沉甸甸的皮箱了,而皮箱至今不見蹤影,看來十有八九是被兇手擄走了,只是令人疑惑的是,皮箱里并沒有值錢的物件啊!
想到這兒,陳硯平不由心中一動,便問丁秀才道:“丁兄,假若你是那殺害劉貴的兇手,搶奪了那只皮箱之后,日暮天晚,下一步該怎么辦?”
丁秀才一愣,隨即脫口而出:“當然是要逃之夭夭了!”
“如何逃呢?”
丁秀才認真地望了望渡口周邊的地形,想了想道:“雖說天色已晚,但新年剛過,路上走親訪友的行人依然不斷,提著皮箱沿路而逃,必定會引起行人的懷疑,看來只能順著荒涼彎曲的河岸而逃了。”
陳硯平進一步問:“若是順岸而逃,是逃往上游還是逃往下游呢?”陳硯平進一步追問。
丁秀才想了一想說:“應該逃往上游。因為冬季水枯,越往上游水面越狹小,從這兒逆流而上十來里后,河水窄淺,就可涉水而過了。”
陳硯平點點頭說:“我們不妨向上游找一找,也許尚能發現兇手留下的蛛絲馬跡呢。”
于是兩人順著河岸往上游走去,邊走邊細心觀察尋找。可令兩人喪氣的是,這些天一直刮著凜冽的北風,河岸上被吹得塵沙皆無,干凈得連個腳印子也不曾見!
大約走了三四里光景,只見河岸旁有座破敗的河神廟。神廟不大,只一間獨屋,屋頂已經半塌,沒有上鎖的廟門被風吹得“吱呀”作響。
兩人連忙推開房門,向里張望,只見廟中河神塑像尚在,可像前的香案和香爐卻全都翻倒在地,屋內一片狼藉,看上去不像近些天有人進去過的樣子。
兩人正要離開,突然外頭刮起一陣旋風,呼嘯著從屋頂沖進了廟內,攪得彌天香灰積塵,又逆勢從門里吹了出來。
兩人閃避不及,被嗆了個灰頭土臉,兩人正拍打身上的塵土,突然,陳硯平發現腳下有一縷黑色的灰跡,他不由一驚,道:“廟里近來有人來過!”丁秀才一怔:“何以知之?”
陳硯平指指腳下的黑灰道:“你看,香爐里的香灰應是灰白色的,而這黑灰是木炭灰,不是香客所留!”
兩人隨即順著黑色灰跡進入廟內,果然在神像背后發現了一堆沒燃盡的木柴,而木柴堆旁,散落著十幾本厚厚的書冊。撿起書冊拿到光亮處一看,陳硯平不由失聲叫道:“天啊,這些全是我那天從上海帶來、放在皮箱里的書籍!”
丁秀才探頭一看,只見這些書冊的封面上分別寫著“算學”、“格致”、“國學”、“修身”、“體操”等名目,全是辦新學堂的教科書樣本!令人驚詫的是,每本書冊都被人踹上了污黑的腳印—看來此人對書冊惱恨至極!
丁秀才建議道:“陳兄,看來我們推測得不錯,兇手就是為了搶奪皮箱而殺害了劉貴。我們不妨回去把這條線索告知張三拍—這下他應該無話可說了吧?”丁秀才建議道。
陳硯平對張知縣已經失望透頂,搖了搖頭道:“就算姓張的承認劉貴不是李阿大所害,但指望他坐在大堂上,拍拍驚堂木便能使此案水落石出,只怕比登天還難!求人不如求己,還是靠我們自己找出殺人真兇吧。”說著,他拿出一只最新式的西洋打火機,重新引燃木柴堆,“也許,我們會有新的發現——裝書的皮箱還沒找到呢。”
柴堆燃起,原本幽暗的角落亮了起來,兩人雖然仍沒找到皮箱,卻發現被香火煙霧熏黑的墻壁上有幾行新鮮的劃痕,上前去仔細一看,竟是一首打油詩:
的的的,全是書本惹的禍,孰令爾把書看作寶?閻王面前莫怨我。問我是何姓,杓子少個柄;問我居何處,五色云中樹。爾錯我亦錯,不如拎箱歸,的的的。
讀罷詩,陳硯平恍然明白劉貴為啥被害了:那是自己對這些開啟民智、承載科學的新學堂教科書珍愛至極,所以那天自己才在古埠叮囑劉貴管好皮箱時,順口稱之為“無價之寶”,不料一旁的盜賊聽到,那賊人誤以為皮箱中全是黃金珠寶呢,又探清了劉貴回家的路線,便先行一步來到了青楓渡口。
殺了劉貴、搶走皮箱后,賊人逃到了這座河神廟,燃起這堆木柴,一來烤火驅寒,二來趁便打開皮箱,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少寶物。當他發現皮箱里全是書冊后,懊喪惱怒之余,居然詩興大發,寫下了這首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藏謎詩!
賊人詩中雖有謎面,謎底卻極是難揭,尤其是詩頭和詩尾的“的的的”更是令人如墮云里霧中,陳硯平和丁秀才回到家中,苦思冥想了好幾天,也沒弄出個子丑寅卯來。
5。古鎮尋兇
轉眼間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寶慶城中到處搭起彩棚,家家大紅燈籠高高掛,戶戶爆竹聲聲響,人人歡天喜地,街上游人如織。而陳硯平和丁秀才卻無心出游,依舊關在書房中相對犯愁嘆氣。
“猜燈謎去嘍!”書房外傳來仆人們相約的喊聲。丁秀才聽了不由眼一亮:縣衙門前的拴馬場上,每到元宵節便有不少文人雅士制作新奇謎語,粘貼在精美的彩燈上,供人競猜,若是有人猜中謎底,則可挑了彩燈就走;若是猜不中,則要丟下幾文銅錢,既雅趣,又熱鬧。丁秀才覺得民間自有猜謎高手,若將賊人詩謎粘貼出去,興許謎底能揭曉呢!
丁秀才把自己的想法對陳硯平一說,陳硯平連連叫好,于是兩人當即寫了兩張謎面,一張是“杓子少個柄,打一姓”;另一張是“五色云中樹,打一地名”。他們把謎面分別粘在了兩個彩燈上,叫來一個小廝,塞給他一把銅錢,讓他挑了去拴馬場。
兩個時辰后,只見小廝一蹦一跳地空著雙手回來了。
小廝告訴他們,這兩個謎面確實難猜,不少人在彩燈前苦思冥想,搖頭而去,但終于有一個走村串巷的老郎中猜出了謎底。老郎中說,“杓子少個柄”,就成了搗藥的盂,盂者,“于”也,謎底為于姓;至于“五色云”,指的是五彩繽紛的煙云,可看作彩煙,寶慶本地恰巧有座彩煙山,而“樹”者,立也,乃是“六一”二字的草書連筆豎寫,“六”字的大寫為“陸”,如此拐了幾個彎,謎底便是彩煙山下的陸一鎮!
兩人聽了,喜不自禁地說:“這下好了,原來賊人就是陸一鎮姓于的!”
第二天,兩人便帶了小廝直奔陸一鎮。不曾想到了陸一鎮一打聽,陸一鎮上百戶人家幾乎都姓于。于姓是大家族,人丁興旺,大都在沿鎮街兩旁開有店鋪,做著各種各樣的生意!望著街道上的如林幌子,聽著此伏彼起的叫賣聲,兩人茫然了:這殺人真兇是哪一個姓于的呢?
兩人分頭在街上奔波了半天,依然一無所得。陳硯平忍不住捋須長嘆,這才感到自己近日因追查兇手而懶于梳理,已是發須拉查了!他踱進了一家剃頭鋪。剃發匠見了一邊招呼一聲:“客官請坐”,一邊拿過剃刀,在一塊硬砂布上“啪啪啪”連蹭幾下,為陳硯平剃起胡須來。剃刀鋒利,“噌噌”幾下便把那亂糟糟的胡子剃了個干凈。
剃好了胡須,陳硯平站起身,恰好小廝找了進來。一見有人進入鋪子,剃發匠拿起剃刀,在硬紗布上“啪啪啪”。待他看清是個腦門光光的小廝,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老習慣了,一見來人便忍不住蹭剃刀,啪啪啪,啪啪啪—”
陳硯平聽了,腦中不由電光石火般地一閃,想起了賊人詩中的“的的的”!于是,他向剃發匠拱拱手,攀談道:“師傅,你們陸一鎮好熱鬧,聽,賣香油的敲起梆子‘幫幫幫’,鐵匠打鐵‘叮叮當’,耍猴的敲鑼‘哐哐哐’,就連小貨郎的撥浪鼓都‘咚啷啷’地響個不停,真是各吹各的號,各唱各的調呀!”
剃發匠應聲道:“是哩,各樣生意都有自己的號音呢!”
陳硯平問“有沒有吹‘的的的’號音的?”
“有啊。街東頭路南有家賣蒸餃的,也姓于,他家的蒸餃一出籠,為了招徠顧客,便吹起八孔喇叭,的的的,的的的—”
“這倒挺有趣。只不知于家蒸餃店的主人是誰?”陳硯平故作漫不經心地問。
“于慕白。說來這小子倒是我們陸一鎮的一大活寶呢!”這下觸起了剃發匠的話頭,他竟滔滔不絕說起來。
原來,于家蒸餃店已經經營上百年了,頗有名氣,幾代人雖發不了大財,但由于吃苦肯做,家道堪稱小康。于慕白從小聰明伶俐,本來也會像他的祖輩和父輩那樣成為一個勤快的蒸餃店店主的,但十幾年前陸一鎮上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那年,時任知府老爺破天荒地坐著八抬官轎打陸一鎮經過,前面的衙役舉著旗牌鳴鑼開道,后面的兵丁戟劍如林,威風凜凜,百姓們匍匐在地夾道迎接。官轎停在街心,知府老爺召里正問事,平時不可一世的里正跪倒在轎前,渾身抖個不停,被端坐在轎簾里的知府老爺罵了個狗血噴頭!
當時只有七八歲的于慕白擠在人縫里,咬著手指頭看著知府老爺一行人走過之后,忽然迸出一句:“我長大了也要做知府老爺!”
人們聽了都“哄”一聲笑了:人們笑他,想當知府老爺豈不是癩蛤蟆要吃天鵝肉?可是在眾人的譏笑聲中,卻有個讀過幾天書的老頭豎起大拇指夸贊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這小哥有志氣,只要頭懸梁、錐刺股,讀好書,就能中秀才、中舉人、中進士,當官做老爺!”
于慕白聽了,一雙大眼瞪得溜圓,回家后便又哭又鬧要讀書。爹娘被他纏磨不過,只得拿出省吃儉用攢下的錢為他重金聘請塾師。
于慕白讀書果然刻苦,三更燈火五更雞,是鎮上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不曾想光緒三十一年,朝廷取消科舉,這猶如晴天霹靂,把于慕白震傻了,十年寒窗,全白費了,連半個秀才也沒撈到!他抱頭大哭一場后,又“哈哈”狂笑著把一摞摞讀過的書全焚燒成灰。
就在這年,他那操勞過度的父母又先后病亡,人們都嘆:到底是老于家祖墳上沒有冒做官的青煙啊!可于慕白卻不死心,他到處打聽不通過科舉如何做官的門徑。
可是打聽的結果更使他沮喪:如今做官,不外乎兩條路,一是靠后臺往上爬;二是花錢買官做,做了官便撈錢,撈足了錢再買更大的官。于家代代白丁,親戚也都是平頭百姓,第一條路自然走不通,而第二條路也不行,家底全讓他這些年讀書掏空了!沒奈何,于慕白只得拾起爹娘扔下的蒸籠,極不情愿地賣起蒸餃來,但他卻吃不了做小買賣的那份苦,三天兩頭關門歇業,眼看于家百年蒸餃店就要倒閉了……
剃發匠說到這兒長嘆道:“就是如此,于慕白依舊自命不凡,以讀書人自居,平時滿口之乎者也,還經常寫什么絲(詩)作什么瓷(詞),真是個現世寶!要說吶,全怪他讀書讀渾了腦袋!”
這時陳硯平完全明白了,但不知怎的,他全然沒有案件即將水落石出的欣喜,而是心頭沉甸甸的。他怎么也沒想到,殺人真兇竟是個苦讀過詩書的年輕人!
陳硯平和丁秀才來到街東,很快找到了于家蒸餃店,果然見到一個歪戴著元寶帽的年輕人正懶洋洋地做著蒸餃。不用說,他就是于慕白。不一會,蒸餃熟了,于慕白拿起一管竹喇叭,走到店門口“的的的”地吹起來。等他放下喇叭揭起蒸籠時,陳硯平走上前吟道:“的的的,全是書本惹的禍……”
詩沒念完,只見于慕白臉色發青,兩手一抖,一籠雪白的蒸餃撒落在地!
6。官迷心竅
于慕白被抓進了縣衙大堂,沒等張三拍拍驚堂木,便一五一十地招了供……
為了盡快弄到錢買個官做,利令智昏,于慕白竟走上了盜竊搶劫的邪路。他常去客來商往的古埠碼頭行竊。正如陳硯平所推測的一樣,那天他在跟蹤陳硯平時,誤以為那只皮箱中盡是金銀珠寶,當即打定了殺人劫財的主意。至于為何要選在青楓渡口殺掉劉貴,是因為他在中午看見酒鬼艄公李阿大喝得大醉,傍晚時分定然酣然入夢!于是,他殺了劉貴又故意留下那把傘,是讓李阿大為他背黑鍋。當他在河神廟拉開皮箱,發現里面竟全是他最討厭的書冊,不由氣恨交加,狠狠踹上幾腳。然后他摸出酒灌下肚后,酒興一來,詩興大發,寫了詩。之后他才拎了皮箱,回到陸一鎮。如此,案子才就此了結。
出了正月,一番忙碌,振華學堂終于要開學了。陳硯平邀請丁秀才出席慶典儀式,丁秀才卻打起了退堂鼓說:“陳兄,經過于慕白這一案,不知怎的,我覺得讀書不一定是好事。你想,若是于慕白不曾讀書,何至于走上害人害己的不歸路?禍因書起啊!再說了,就算他讀書博得了功名,也不過又是一個害民誤國的昏官張三拍而已。又比如我,空有一肚皮詩書卻只能賣油條,而賣起油條來也賣不過別人,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我……我真擔心教別人讀書實是誤人子弟呢。”
陳硯平聽了哈哈大笑道:“丁兄,你怎么又迂腐起來了!我們辦的是新學堂,非以往科舉私塾可比。科舉讀書讀的是四書五經,為的是學而優則仕;新學堂讀的書大多是科學之道、知世之學,教育學生求真求知,學生們走出學堂便能成為治國人才,怎么是誤人子弟呢?”
丁秀才似乎有點明白了,他點頭道:“如此說來,我就隨你去新學堂教書。”但他又嘀咕了一句,“辦新學堂是好事兒,但如果穿新鞋走老路,將來仍搞讀書做官那一套,只怕還會出于慕白那樣的兇犯。”
陳硯平卻信心滿滿地說:“凡事總不能因噎廢食。辦起新學堂,中華就有新希望!”說著,他拉了丁秀才,邁開大步,向新學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