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廠部人聲嘈雜,報銷醫(yī)藥費的退休工人們,排成了一隊長龍,龍身龍尾蜿蜒在樓道里,龍頭探進了財務科。向陽窗下,三張辦公桌兩順一橫并在一起。出納、會計是一男一女,東、西對面辦公。橫桌上,財務科長面南伏案,正在仔細認真地審核著一張張報銷單據(jù),合格后,會計出納才能下賬、付款。
因廠子產(chǎn)品滯銷、管理不善,近年來往往是入不敷出,支付醫(yī)藥費成了企業(yè)的沉重負擔。每個人的手中都積攢著大把的報銷單據(jù),一年半載難得報銷一次。可盼到有錢了,誰不爭先恐后?
好不容易輪到李柱把報銷單據(jù)擠上了辦公桌。科長展開仔細一看,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李師傅,您的票還有點問題,您先等一下,下一個!”
李柱被“淘汰”出局,雖然大惑不解,卻循規(guī)蹈矩地等侯在財務科里。他滿臉溝壑,兩眼瞇縫著好像兩條細線,似乎永遠都帶著微笑。他家住外縣農(nóng)村,早就到了退休的年齡。但是,為了讓兒子頂工,他寧愿超齡也不肯離崗。兩年前,終于等到允許頂工了,他立馬找到勞動科要求辦理退休手續(xù)。其實,科里早就給他辦好了一切手續(xù),已經(jīng)上報到區(qū)勞動局等侯批復。可是,見李柱迫不及待的樣子,小趙樂了。為了尋開心,他故意賣起了關(guān)子:
“想退休?你必須先填寫‘退休申請表’才行。”說著,取出一張表格遞給他“就剩最后一天了,過午不侯。”
“我大字不識,你是知道的……”
“趕緊回家找人去填寫。”
“時間這么緊,麻煩你替我填上吧。”
“可以。但是,你可要‘出血’呦!”
“嗨嗨,等我兒子頂了工,還得麻煩你給分個好工作,到時候,我請你吃上席。”
“那好,我替你填。”小趙拿起筆,像審案似的訊問他“姓名?”
“這你知道——李柱。”
小趙故弄玄虛地寫上了。然后又問:“小名?”
“小名?”李柱一頭霧水,反問了一句。
“對。就是父母從小給你起的乳名。”
李柱疑惑起來:“你在胡弄我吧?一輩子填了無數(shù)次的表,從來也沒有這一項啊?”
“你不相信?”小趙一本正經(jīng)地指點著一個空格說“這上面印的清清楚楚,不信你自己看看!這是退休表,一生就這一次,還能有假?”
李柱沒文化,半信半疑地猶豫著,不肯就范。
“好啦,好啦,我不給你填了。回家自己去填吧!”小趙很不耐煩地把表推給他,要收兵。
李柱趕忙笑著勸小趙:“你別生氣。我信,我信。你接著寫,上面有啥我說啥,這還不行?”
小趙提起筆繼續(xù)訊問:“姓名?”
“你寫過了,還是李柱。”
“小名?”
李柱深怕別人聽到,紅著臉,弓下腰,湊到小趙耳邊小聲說:“賀頭。”
由于聲音小,小趙沒聽準,忍住樂,大聲問:“駱駝?”
“不,駱駝是我哥。我叫賀頭!”
老李柱的一聲“賀頭”,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就是這樣一個憨厚、淳樸、誠實的文盲工人,他的報銷單據(jù)哪會有貓膩?他在財務科急得團團轉(zhuǎn)。心想:外縣退休工人,在當?shù)鼐歪t(yī),只要有縣級以上醫(yī)院的藥費單據(jù),經(jīng)本廠醫(yī)務室主任審核簽字,再由廠長‘一支筆’簽字,即可到財務科報銷。自己的張張單據(jù),都有縣醫(yī)院的大印;又有廠里層層把關(guān)的簽字,哪會有問題?他深知,財務科長是女性,很少和人開玩笑,絕不會故意捉弄自己吧?那么,究竟為啥‘卡殼’了呢?他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了,看看隊伍逐漸縮短,一個個如愿離去;自己受到冷落、歧視,感到很丟面子。于是,他急著問:
“王科長,我那發(fā)票哪點兒不對勁兒?”
“你心里清楚,還用我明說嗎?”科長忙得連頭都沒抬,繼續(xù)在辦公。
“我心里清楚啥?你得給我說明白!”
一向黏糊糊的老實人終于不樂意了,聲音提高了許多。‘財神爺’這才抬起頭。只見她雖是半老徐娘,卻留有青年運動發(fā)式;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她滿臉陪笑地說:“李師傅,等我忙過這一陣兒,咱們個別交換好不好?現(xiàn)在人多,我不好明說。”
“不成!再等黃花菜都涼了。我問你:那醫(yī)院的公章是不是真的?”
“不假。”
“簽字的筆體不對?”
“沒錯。”
“你是不是盡撿‘軟柿子’捏?”
俗話說:老實人倔脾氣。一旦發(fā)作誰都難敵。老李柱一向瞇縫的眼睛睜開了,非要科長停下工作討個公道!自己起個大早,卻要趕個晚集,他心有不甘。更重要的是,他怕狼多肉少,排在后面很可能空手而歸。他氣不過,居然挒起科長的胳膊,非要找廠長去告‘御狀’不可。
王科長被氣樂了。于是,她被迫停下手頭的工作,被李柱拽著去見廠長。自然,那些等侯報銷的人們也都尾隨其后,想去看個究竟。
進了廠長室,王科長隨手關(guān)上了門。但是,老李柱卻氣呼呼又把門打開了:“好事不避人,你當著大家的面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怕啥?”
廠長非常客氣,笑著說:“李師傅,坐下說。”
“不坐!”就像見到了青天大老爺,李柱憤憤地指著財務科長說“是她看碟下菜,故意刁難我。有廠長的親筆簽字,她就是不肯給我報銷!”
財務科長掃了一眼門外圍觀的人群,并沒把事情挑明。只是輕描淡寫、而又略含嗔怪地向廠長說:“李師傅的單據(jù)確實有一張不能報銷。你們簽字,一定要仔細看好,不能隨意就下筆。李師傅的單據(jù)如果下了帳,以后財局或?qū)徲嬀謥聿閹ぃ恍Φ舸笱啦殴帜兀∧阍倏纯茨愫炦^的字。”
廠長接過他已簽過字的單據(jù)仔細一瞧,頓時羞得滿臉彤紅、無地自容。幸好財務科長謹慎、穩(wěn)妥,沒有當眾張揚。于是,他吩咐財務科長回去繼續(xù)工作,然后關(guān)起房門,個別向李柱解釋。
原來,那張單據(jù)上注得清清楚楚:人工流產(chǎn)手術(shù)費!一個60多歲的老漢,哪能作這樣的手術(shù)?難怪財務科不肯下賬。也許是老漢的兒媳或女兒住院,用了李柱的名字。是他沒文化,把家里所有的藥費單據(jù)匆匆忙忙全都拿來了。看來,‘全家吃藥,一人報銷’的弊端已經(jīng)存在很久很久了,使得企業(yè)不堪重負!廠長在深思:醫(yī)療改革,勢在必行!既要堵塞‘全家吃藥、一人報銷’的漏洞;但也不能矯枉過正,把公費醫(yī)療的工人福利全都改沒了。他期待著:絕不能讓工人們看不起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