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才監獄那邊打來電話說,牢里關的柱子沒氣了!奇怪了,這柱子一直好吃好喝的,怎么說沒了就沒了呢?聽說這之前柱子他娘剛來看過他,難道給他說了些什么不該說的話教育他了?
大劉聽完電話也犯糊涂了,還是到柱子家走一趟吧,沒準兒他娘知道些什么,知子莫若母啊。
夾上公文包,大劉就腿不打彎地來到了柱子家。
二
“春葉嬸,近來身子可還好啊!”進了院子,就看見柱子他娘坐在門口邊上曬太陽。大劉忙笑著打招呼,心里又惦記著該怎么給這位老人家提這件事兒,老來喪子,唉。
“柱子,你是柱子!你怎么回來了?”
“春葉嬸,我是小劉啊,怎么,你又在想你家柱子了?他若表現的好,隊里會考慮提前把他放出來的。”看著這位神情有些癡呆的老人,大劉更加于心不忍了。其實也就五十出頭,只是她已經滿頭銀發兩眼渾濁了,被歲月熬成這樣,都是為柱子操的心啊。
“哦哦,小劉啊,我知道你,快坐吧。我給你倒杯水去!”
“春葉嬸,不用了,不用了!我就是來看看您,替柱子捎句話給你,他在里面很好,讓你不用掛念他。”
“好好。我也很好,也不要他掛念。”說著,老人家望向了遠方,眼睛是那么空洞無神。
老伴去的早,真苦了她了,辛辛苦苦把四個孩子拉扯大,現在呢,三個閨女嫁給人家了,剩個小幺還這么不爭氣,在所里蹲著,也難為了這老太太天天坐著曬太陽了。
三
“小劉啊,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還沒等大劉答話,老太太已經自顧自地講起了。
文革,文革你知道不?我記的很清。
那是1966年的秋天,文革剛鬧了不久。柱娃子他爺生前是個階級地主,父債子還,他爹就活生生地做了替死鬼,受盡批斗,地里莊稼還沒種上就被送去村子西邊的大隊里勞改了。
我當時已經嫁過來四年了,第四個娃娃柱子也就在這個時候很不爭氣地出生了。雖然之前一直想打掉他,可他終究是我身上的一塊肉,我下不了手啊!好在生出來是個男娃,老李家有后了,也算完成了老頭子的一樁心愿吧。
可是看孩子他爹現在這狀況,又該怎么養活這孩子呀!
唉!
一歲的時候,柱娃子剛學會走。那是個夏天的晚上,我正端著剛出鍋的面稀飯往外走,柱娃子迎面往我跟兒前走,我當心著。誰知道,這時候跑出豬圈撒野的老母豬一下子撞了他,他撲在我懷里,我手里的稀飯就順勢沿著他的脊背澆了下去…… 連趕緊脫衣服都來不及,他身上馬上起了一身的水泡。聽著柱娃子哭的哇哇叫,我也哭。大妞就叫來了鄰居王老漢,把柱娃子抱去了隊里的診所。在那住了兩天,傷勢有所好轉時,我就把柱娃子弄回家了,地主后代遭白眼不說,我也沒有足夠的錢給他住了。回到家,夏天太熱,柱娃子的傷還化膿了幾次,現在就留下了傷疤。你們都沒見過,那是一個地圖呵,長在兒身上,烙在娘心里!都是我對不起他啊!
三歲的時候,柱娃子就已經會滿村跑了,特搗蛋。有一次我從地里干活回來,怎么找都找不到柱娃子,以為他去別家玩了,也就沒在意。天有點昏的時候,還不在柱子回來,我和他爹都急了,開始喊著叫著找著。村里人也以為出了什么事,都拿著燈啊,棍啊的,一起出去找。那個年代啊,村里還是有狼進出的,只是也沒聽說誰今個兒見狼了。大家便琢磨著興許是柱娃子玩水不小心掉河里了,又都圍到了河邊打撈,還有幾個壯漢直接下水里去,搜了一遍后還是沒有。我徹底沒了魂時,聽著誰叫了一句:“柱子他娘,柱子找到啦!”看到柱娃子的那一刻,我就狠狠地哭起來了。他還揉著沒睡醒的眼睛,看了看著形勢,也沒敢問是怎么回事兒。原來他只是調皮,在門口扔著的那個沒底的破草囤里睡著了。孩子他爹拎起他就打,我哭著摟著不讓……
五歲的時候,孩子他爹在西村干活,他們改善生活時,會發兩個大長條雜面饅頭,有一尺那么長呢,在那個時候,真是很難得的。他不舍得吃,就托回來的人捎給我——讓我們娘兒四個吃。柱娃子一看見,抱著就跑,他三個姐就在后面攆啊,男娃子跑得快,她們三個就是攆不上。他一個人摳一點吃著,摳一點吃著,她們三個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我也看著,讓他分點給他姐,他不依,我也沒勉強他。就這樣,她三個餓著,幸好也都長大成人了。現在三個閨女不愛理我,也算是我罪有應得啊!
七歲的時候,村里又遇上了壞年成,徹徹底底地鬧了饑荒,大家都沒得吃,餓的不行。有幾次柱娃子回到家,居然沒吵著說他餓,我感覺有點不對勁兒,也不敢往壞處想。直到村支書媳婦兒拉著他來找我,我才知道他學會偷了…… 我一遍遍地賠禮道歉,最后人家才答應不追究,我讓柱娃子在水泥地上跪了一下午,還讓他下了保證,看他還敢不敢再偷。
九歲的時候,送他去上學,他沒去,跑到他同學家里玩……
十一歲的時候,我已經不清楚他天天在干什么了……
十三歲的時候,他跟村里人一起出去打工。他從沒往家里寄過錢,說實話,我也不圖他的錢,他能養活自己就好了。只是,他該自己有個打算,留點錢娶媳婦兒的。
再后來……
聽說他因為偷人家被打了,還送去派出所了…… 聽說在牢里也會打人,我不忍心,天天流淚,最后就和他爹商討著,貸款,花錢找人把他弄了出來。
他說改邪歸正,再也不偷了。
再后來,就到了現在,他還在牢里……
四
老太太講到這里,余音拉得老長,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看著這個眼神還是依舊空洞的老太太,大劉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安慰她……還是告訴她真相……
“你還想聽下去嗎?”
大劉狠狠地點了點頭。
“后來,柱娃子他、他死了——”
大劉倒抽了一口涼氣。
“——昨天晚上我去看他,他說他知錯了…… 晚了,晚了……”
……
“我給他送去了他最愛吃的芝麻葉面條兒——那是我花了很長時間煮好的啊!面和的細細的,仔仔細細地搟了,再泡了曬干的芝麻葉,煮的剛剛好,放點兒花椒粉末,柱娃子最愛吃我做的面了……我平時多做給他吃的……只是這一回,外加了一劑料——我藏了幾個月的老鼠藥……”
……
“就算是老李家斷了血脈,也不能讓柱娃子給老李家的宗譜抹黑啊!文革革去了他老子的命,我不能讓他再受大家的批判……老李家,永遠是清白的!”
……
問題是解決了,大劉的心情卻輕松不起來。
跌跌撞撞,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