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村子里的生活水平不是很高，但也沒有挨餓受凍的。但是總有幾戶人家討不到老婆，大體因為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家里太窮，窮的連磚瓦房都蓋不起來，一年到頭只靠著幾畝田地過日子，家里兄弟姐妹又多，家里有一個兩個孩子娶不上媳婦并不少見。二則因身有殘疾，或傻或癡。農(nóng)村過日子并不看重長相，只要踏實能干肯花力氣都是不錯的對象。
隨著年齡越來越大也就更不好找，換婚已經(jīng)存在很長一段歷史，家里的老人應(yīng)該很清楚，大體意思就是雙方互相換娶，你家的閨女嫁到我家，你家的兒子娶我家的閨女。但如果條件再差些人呢，家里兒子多女兒少的，或是沒有女兒的就會另辟蹊徑，辦法總是人想到的，于是就有了在更偏遠更窮困的地方娶親，也可以說是“買媳婦”，“買來的媳婦”和家里人大多都是斷絕來往的，像是錢貨兩清的交易。當然買媳婦價格不是很高，也就幾只羊，兩頭牛的價錢。偏遠山區(qū)的居民之所以賣女兒不是因為他們貪財，只是因為給自己的孩子尋條活路，有的人家窮的連飯都吃不上，遇到饑荒活活餓死，他們也愿意把自己的女兒嫁到大山外面，即使他們的閨女再也回不來了?！百I來的媳婦”如若嫁的好，嫁過去幾年后可以帶著丈夫回家看看自己的父母，但也有的因為離開父母時的年齡小不知道家鄉(xiāng)在哪，一輩子也回不去娘家，也有的丈夫害怕“買來的媳婦”會逃跑，是禁止看望父母的。
“買來的媳婦”在我們家鄉(xiāng)又稱她們在“南蠻子”，也因她們的口音和我們不同。她們大多是從山西那邊“嫁”過來的。
那年我五歲，我們村上一年中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三個年輕媳婦，都在二十歲左右，說話口音和我們差別很大，我聽不懂她們說話，奶奶說她們是“蠻子”，是村里娶不上媳婦的漢子在外面“買”來的媳婦。
（一）小青
最漂亮的是小青扎著兩個麻花辮，頭發(fā)梳的油亮，白白凈凈的一副文藝范兒，而且繡著一手好花，三個人中也只有她最有學(xué)問，聽說她是讀過幾年書的，不過只讀到初中家里再也負擔(dān)不起她的學(xué)費，又趕上幾年饑荒父母不得已才把她嫁到外面，她的聘禮也正好可以養(yǎng)活家里的老小。她也是自愿嫁過來的，走出大山是所有大山兒女的夢想，她也不例外。
嫁了一個老實的男人，長相倒也不錯就是家里太窮，家里沒有姊妹一共兄弟四人，他最小所以到了他家里再也拿不出錢來給他蓋房子，沒有房子在當?shù)厥怯懖坏较眿D的，后來買了“小青”當媳婦。
兩人結(jié)婚后倒也過的甜甜美美，過了幾年男耕女織的日子，白天我常去找小青玩，她并沒有時間和我們小孩兒玩，我們只是在一旁看著她做刺繡，她繡的花兒草兒是及其逼真的，我們羨慕極了她的一手好繡活。在當時刺繡是可以賺錢的，一般是在布料店里接了活兒回家做，繡完之后再交成品的，這種活兒也是計件的，即使她的繡功很好但掙得錢并不多，繡一床單子也就幾塊錢，繡活也是及其熬眼睛的。但是從沒有聽見小青抱怨過，她總是一邊哼著曲兒一邊刺繡，刺繡對她來說是件快樂的事情。
小青這么努力的刺繡掙錢是有原因的，她想搬出去住自己家能蓋一處院子，千里迢迢嫁過來的小青連個家都沒有，只能跟著公婆擠在兩間泥土房子里，籬笆圍起的院子不足十平方米，住的還不如家鄉(xiāng)大窯洞。但她從未和丈夫抱怨過什么，只是盡力去改善生活條件。
婆婆是個和藹的老太太，可能因為年輕的時候過于勞累，年紀大了腰就再也直不起來了，駝背很是厲害，但是心眼兒是極好的說話總是笑瞇瞇的，也是因為一輩子沒有閨女所以待小青倒是如同親生女兒，但是公公卻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動不動就大罵，罵兒子罵兒媳婦，當然他罵的不只是小青一個兒媳婦，但是卻只有小青一個人聽到，其余的兒子早已經(jīng)分家單過，各自有自己的住處，這也是小青想要蓋處房子的原因，老頭雖然年紀也不小了但嗓音卻是及其洪亮，罵起人來辦個村都能聽到，老婆子也是怕他的兩個人生活了一輩子，如今老了老了有時候還會動手打老伴兒。開始的時候小青也是去勸和的，但是后來她摸清了公公的脾氣，越是勸脾氣越是暴躁，所以后來每當老兩口吵架她都會躲出去。
丈夫小喜是個疼媳婦的，他看在眼里也是心疼在心里，總覺得是自己連累了小青，越發(fā)對小青好，家里也沒有多少活計，春種秋收后也就沒什么事情做，在農(nóng)村很少零工可做，村里的年輕男人便打著外面打工的主意，有一個去的就有第二個，外出打工的人也就漸漸多了起來。
小喜也是個踏實能干的好青年，有著莊稼漢子的力氣，他也不怕吃苦，所以也踏上了打工這條路。告別了懷有身孕的小青離開的家鄉(xiāng)跟隨同村的人出門打工，工錢倒是很高但卻也十分危險，挖煤這個活兒一個不好就會送去性命的，但是為了媳婦孩子瞞著家里挖煤掙錢，夢想著來年開春能蓋上房子。
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小青的肚子也越來越大，盼望著丈夫早日回家，馬上就是新年她并沒有等來丈夫，等來的確實丈夫昏迷不醒的噩耗，這才知道丈夫去挖煤碰到了煤窯倒塌事故，同去的男人拼了命的把他從鬼門關(guān)救了上來，在煤窯底下找到他的時候他的一條腿被煤炭埋在底下，送去醫(yī)院搶救人是保住了但是腿卻沒保住。
第二年開春他們拿著政府賠償?shù)腻X蓋了房子，開了個經(jīng)銷點賣一些零碎的東西，村里人也很照顧他們的生意，柴米油鹽醬醋茶也都去她那買。小青也不繡花了，每天坐在柜臺收錢拿東西，日子漸漸好起來但我們卻是很少再見她笑，也許丈夫的腿成了她的心病。
這些年再見她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老了很多，一家人全靠她忙里忙外，有丈夫有兒子她也知足，這些年掙了錢她也會一年到頭回一次娘家看看父母。我們再也沒人喊她蠻子，她的口音變得和我們無異。
（二）小鳳
她是嫁到我們村上最小的一個“蠻子”，黑黑瘦瘦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把她刮跑似的，她說話的口音我們也沒人能聽懂，有時候她會急得手舞足蹈的比劃。我們也總是嘲笑她，遠遠的看到她就會喊她“蠻子?！?/p>
她嫁的男子愛她整整大了十歲，我們總是喊她的丈夫為小二哥，也是因為他在家里排行老二吧，由于家里窮老二過了娶媳婦的年齡，所以托人去外面說親，“娶來了”不足二十歲的小鳳。
小鳳在小二面前像個孩子，小鳳是怕他的，黑黝黝的臉龐總是繃著，對小鳳管的很嚴一不如意也會動手，拿著鞋底就往小鳳屁股上掄，小鳳又羞又惱。小二倒真把小鳳當成的小孩子管教。小鳳很皮實，整天像個猴子上蹦下跳的，也有點好吃懶做也可能是年齡小點吧。小二對小鳳除了管的嚴了點兒對她也挺好的，平時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孝敬完了爹娘后也都留給小鳳吃。
小二踏實能干，又有手藝活兒給人蓋房做家具幾年下來也積攢了不少錢，自家的房子也是小二自己蓋的，整整四間磚瓦房蓋的高大氣派，要不是年紀大點了，脾氣臭點也能在當?shù)卣f個不錯的對象。小鳳在婆家沒有公婆矛盾，老太太老頭子都是講理的人兒，心眼也是及其好的，平時有什么好吃的也都會留給小鳳，就盼望著小鳳來年給生個大胖孫子抱抱。
第二年秋天，小鳳生了個女兒家里也很是歡喜，媳婦好生養(yǎng)生兒子也是早晚的事情，看到咿咿呀呀的女兒，小二黝黑的臉上也出現(xiàn)了少有的笑容，他也是及其疼愛女兒的。
女兒越來越大，轉(zhuǎn)眼到了學(xué)說話說走路的年齡，小鳳是不會照料孩子的，不僅孩子的一切都是公婆打理的，她的一切也是小二負責(zé)，小二把她當成大孩子，他倆的孩子則是小孩子，日子在平平淡淡度過，偏偏小鳳也不是個省心的主兒。
農(nóng)村的人都是很勤快的，即使夏天太陽很是毒熱村里的人也去下地拔草，下半晌我跟著奶奶下田拔草，正好碰見了拿著鐮刀的小鳳，通過幾年的相處我也喜歡上了這個外來的媳婦，很是歡快的跟她打招呼，她走路很是匆忙但是她還是走到我身邊給我說話兒，她彎下腰對我說，姐姐去地里坎甘蔗你在這等著我好不好啊，我使勁的點點頭，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我覺得心里有些不舍但還是很堅持的站在原地等她回來，傍晚奶奶拔完草帶我回家時，我還是沒有等到小鳳還有她許諾給我的甘蔗。
天越來越黑，到了晚上我迷迷糊糊中聽到很多人在喊小鳳的名字，母親在旁邊看著我睡覺，父親也起身幫他們找人，整個村子里的人找了一夜也沒有找到小鳳的身影。
奶奶說小鳳姐這是回娘家了，但我還是固執(zhí)的每天去地頭等她，她說讓我在那等她給我坎甘蔗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才從小鳳出走這件事情里走出來，兩個月后奶奶告訴我小鳳回來了，卻帶著滿身的傷痕，是從麥田地里爬來的，奶奶說要不是一路爬一路吃著田地里麥子小鳳就餓死了。
回來后小二并沒有像以前那樣打罵小鳳，而是給她準備了一桌好吃的，小鳳嗚嗚的哭起來，一個人吃了三大碗米飯。小二在一旁聽著小鳳這兩個月的經(jīng)歷，眼睛里也滿是心疼，原來小鳳是想家了，但她比你不認識回家的路，所以她一路向北走卻遇到了人販子，人販子怕她逃跑就把她關(guān)了起來，經(jīng)過小鳳幾次試圖逃跑人販子就打小鳳還不給她飯吃，她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她怕被再次逮到一路從麥田地里爬了回來，靠吃生麥子才沒被餓死。
從這件事情可看出小鳳的求生意志是很強的，但是不久后的一件事情卻讓很多人迷惑了，那時候農(nóng)村是沒有空調(diào)的，連風(fēng)扇都不大舍得開所以午后大人孩子都是在樹林里乘涼，孩子們還會拿出零花錢買冰棍降溫順便解解饞，在當時冰棍的價格是一角錢一個。看到我們都這群孩子們每個人手中都拿著冰棍，小鳳也讓小二給她買冰棍吃，小二只是瞪了她眼說了句你還是孩子嗎？小鳳沒有說什么只是氣呼呼的跑回家。小二是不給小鳳零花錢的，一是怕她有了錢再次逃跑，二是小鳳不是個過日子的主兒。
小二并非不給小鳳買冰棍只是都是孩子都吃他不好意思去買，等到小二拿著兩塊冰棍回家給小鳳時，家里的門卻推不開了，他拍打著大門喊著小鳳的門子，但是沒人回應(yīng)他，他有點慌了叫來鄰居卸掉大門才進去。
打開房門迎面撲來卻是一股農(nóng)藥味，小二慌張了抱起床上的小鳳就往外跑，農(nóng)用三輪車沒有到達醫(yī)院小鳳就咽氣了。
很多年后，小鳳和小二的女兒出嫁，小二念念碎碎說著：“小鳳咱們的女兒出嫁了，你高興不？”
（三）小娥
她“嫁”過來的時候是唯一一個有親人送的，她的哥嫂親自把她“嫁”到夫家，第二日拿了錢才回去。
第一次見到小娥的時候我才八歲，她的身高還不如我，我還把她誤以為和自己是同齡人。而事實是小娥已經(jīng)二十多歲，很矮小的個子身體有些發(fā)福，但是性格脾氣很好見到人就笑，也會很有禮貌的和人打交道，和其他外來媳婦不同的是她說著一口正宗的普通話，我們能聽懂她講話但她能不能聽懂我們說話我不知道。
“買她”的男人心眼很好很是憨厚，但村里人卻說他傻，他見到人總是傻樂不會說話，我們跟他開玩笑時他總是嘿嘿笑，有時候會抓著后腦勺不知道說什么。大人們總是喊他大傻。但是我卻覺的大傻并不傻只是心眼太實。
大傻和小娥結(jié)婚后很少同時出現(xiàn)在別人跟前，因為兩人的身高差距很大，小娥不到一米五的身高走在大傻一米九身高的旁邊總讓人感覺很不協(xié)調(diào)。小娥心靈手巧，在家里做做衣服繡繡花極少出來。
大傻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哥哥結(jié)婚后就和母親相依為命，老太太是個要強的人兒，收拾的正解利索，是一個沒人敢招惹的脾氣。小娥來到家里后她的脾氣倒也收斂的不少，沒有當面指責(zé)過小娥，但她也是對小娥看不上眼的，她心里想的是等小娥給她生下孫子就把她趕走。
大傻對小娥卻是言聽計從，做零工掙的錢也會交給她保管，兩人卻是很少交流，大傻本來話就少每次看到小娥總是嘿嘿地笑個不停，讓人看得更覺的傻。兩人平平淡淡的度日沒有過爭吵，也沒有新婚夫妻的甜蜜，一個人做飯一個人燒火配合的及其好，像極了幾十年的老夫老妻。
第二年小娥生下一個大胖兒子之后沒做完月子就消失在人們眼前了。村里有人說她回娘家了，有人說她跟人跑了，版本不同相同的是小娥確實不見了。大傻找遍了整個村莊還有附近的村子，像瘋了似的尋人就問見到我媳婦沒，別人嘲笑說他媳婦跟人跑了，癡癡傻傻的找了兩年后他才放棄，把心思放在了照顧兒子身上。
十年后，小娥打來的第一個電話說是想聽聽兒子的聲音，兒子接到電話小娥連連說對不起，當年小娥離家出走的謎團也隨之解開，原來她一嫁過來婆婆就看不中她，后來生下孩子后小娥苦苦哀求，面對小娥的哀求婆婆并未動容，在孩子未滿月時婆婆就將她趕走。她和大傻的感情談不上是愛情但是她覺得很踏實，當時她是下定決心和他過一輩子的。
可是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家庭，只能在遠方默默祝福著父子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