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兒,今黑早點睡,明個要早起和你爸一起去趟縣城。”母親邊收拾碗筷,邊對剛滿七歲的小順子叮囑著。
“娘,明個要俺和爸一起去縣城干啥?”只有七歲的小順子站在門檻邊沿,不解地問母親,并舉起小手去摸門框上邊沿,還差一些就夠到了,感覺自己又長高了。
院子里亮起了燈,是父親提著一盞馬燈正蹲在地上修理腳蹬三輪車。“明個和爸一起去縣城買蘿卜,拐回來再去市里賣。”父親沒有回頭,正在用力緊一顆螺絲。
初夏的夜晚不冷不熱,院子一角的草叢中偶爾傳來一兩聲低沉的蛙鳴;馬燈的火苗被玻璃罩囚禁于方寸之間,滿帶花香的夜風耐何不了它。院子西邊的半天空懸掛著一輪明亮的彎月,一會兒跑來一片黑云擋住彎月,也擋住了小順子的視線。
大哥在市里一家食品廠上班,一周回來一次,二哥在鄉中學讀初中,也是一周回來一次。院子里少了大哥和二哥的歡聲笑語,顯得格外冷清。馬燈被父親放在油漆斑駁的吃飯桌上,正握著打氣筒給三輪車充氣。這時的母親已收拾停當,扭頭問父親還進不進灶房,父親說不進了,便伸手撥滅燈臺上的煤油燈,并輕輕掩上灶房門,拉著小順子進了堂屋。
母親點亮里屋的煤油燈,邊給小順子脫衣服邊對著院子里的父親輕聲喊,“孩子他爸,你也早點睡吧,明早六點就得上路,必竟來回幾十里哩。”
“唉!”父親應了一聲,繼續給三輪車充氣。
小順子被母親抱進被窩后,又走到窗臺邊的腳踏縫紉機前坐下,伸手架起縫紉機,麻利地引上線,再將線頭從背后的張緊軸上繞過,最后將線頭穿過縫紉針,扯出一小段放在一邊。母親又從旁邊一個竹籃里取出一摞裁好樣的鞋襯,隨后,低沉的針腳扎破多層棉布的吱吱聲便接連不斷地飄入小順子耳朵里。這吱吱聲就像一支美妙無比的音樂,他望著煤油燈光里母親偉大的背影,沒多時就進入了夢鄉。
小順子坐在架子車上,架子車里裝了幾袋剛用麥種換回來的麥子,父親吃力地架著車轅往前走著。道路兩旁聳立著兩排高大威武的白楊樹,夏日的后晌太陽像個大火盆懸掛于白楊樹的枝頭上方,有一些微風吹拂著樹葉在嘩嘩作響。父親拿起搭在肩頭上的毛巾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扭頭對車上的小順子說,前面就是周莊了,咱車上還有半袋麥種,看看能不能在這個莊里賣掉。
正在這時,前面岔路口處出現一輛驢拉架子車,趕車人坐在車轅上,正揚著鞭子吆喝著向這邊走來。
父親眼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那趕車人看著眼熟,像你表舅。
沒多時,驢車到了近前,趕車人就是大王莊的表舅。表舅問父親這段時間在忙啥?父親說,也沒啥可干的,用麥種換了些麥子。接著父親問表舅,你這是去哪?表舅說,地里種了些西瓜,轉悠了幾個莊子,剛賣完。這時,他看到小順子坐在車上,便對小順子說,順兒,跟表舅回家吃西瓜,走,上表舅的驢車。
我不吃,也不去。小順子平時最喜歡跟著父親走村串戶,因為他明早要跟著父親去縣城,所以才不想去表舅家吃西瓜。表舅上前抱他,小順子又喊了二聲,我不去,我不去……
“順兒,你咋了?不想跟你爸去縣城?”是母親的聲音,小順子睜開眼睛,母親正親切地看著自己,父親不在里屋,這時灶房里傳出燒火做飯的聲音,他才意識到剛才的情景竟是一場夢。
“娘,剛才做夢哩,是不想去表舅家吃西瓜。”小順子沖母親一笑,忙鉆出被窩,“俺爸還沒走?”
“還沒有,等你起床呢!”母親幫小順子邊衣服邊說,“今兒去縣城要聽話,你爸去看貨的時候要看好咱家的三輪車。”
“娘,我知道啦,您就放心吧。”小順子跳下床,走出里屋,并穿過堂屋,來到院子里。
天還沒亮,腳蹬三輪車停在院子里,三輪車里早已準備好幾只大號麻袋,還有一桿鉤稱。灶房里亮著燈,父親正打開鍋蓋從鍋里把熱氣騰騰的苞谷面饃取出來,放到饃筐里,又從后鍋盛了三碗苞谷面糊糊。旁邊小鍋里的菜也已炒好,是因為炒土豆的香味早已飄出灶房。
小順子和父親出發的時候,天剛蒙蒙亮,院子外面飛來幾只喜鵲,繞著他們鳴叫幾聲,便向縣城的方向飛去了。
從他們家到縣城少說也有兩個小時的路程,途經之處除了村莊就是剛過衍花期的大片麥田,當然也夾雜著東一塊西一塊的油菜地。父親飛快地蹬著三輪車,小順子坐在車箱里的麻袋上,望著遠遠近近的村莊和麥田,耳邊劃過呼呼的風聲。他看著父親健壯魁梧背影,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剛滿七歲的他,對未來的世界充滿了憧憬。可他們這個家庭因為貧窮,一切都得節衣縮食,父母為這個家庭,為一家子的生計,都操碎了心。當年大哥以最優異的成績考上全鄉重點中學,在手握著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他毅然地提出退學,要在家里幫父母做農活。這幾年多虧了大哥,日子多少有了轉機。二哥從第一天上學起,學習成績就一直名列前茅,也同樣以最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鄉重點中學,有這樣的兒子,做父母的還能說什么。小順子知道,這次去販賣蘿卜,也是為了給二哥湊學費。
當太陽剛剛升出地平線的時候,他們就來到了城南關的瞿陽橋頭。這是一座橫跨于大沙河(學名稱汝河)上空的巨大石橋。小順子第一次來縣城,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巨大的大石橋。他吃驚地張著嘴巴,向大橋東側的大沙河望去,河面寬闊,水流湍急,還有幾只小船飛快地向東方駛去。他看到那些船只,便不解地問父親,“爸,船上裝了那么多東西,為啥不會沉入河中?”
“因為,因為船體的載重量大于船上貨物的重量,所以才不會沉入河中。”父親踩著三輪車上了大橋,很認真地回答小順子的提問,接著又說,“咱們經過的這座大橋叫城南關大橋,也叫瞿陽橋,是因為這座縣城以前叫瞿陽鎮,后來才改成現在的名字。”父親停頓一下,話鋒一轉,“咱們馬上就到蔬菜批發市場了,等一會兒咱就找個地方停車,你坐在車斗里等我。”
父親踩著三輪車小心翼翼地繞開往來穿梭的車輛,不大會兒功夫便穿過城南關大橋。眼前的高樓大廈漸漸多起來,小順子感覺縣城和市里沒有太大區別,雖然一個市區要遠遠大于一個小縣城,是因為他們去市里要比縣城近得多,父親也經常帶他去市里買東西或賣東西。不過,打心里往外說,縣城看上去要比市里熱鬧。這不,街上的車輛和行人,使得父親不敢用力往前踩,街邊擺滿了車輛,也擺滿了賣東西的攤位。
在蔬菜批發市場大門口的一側,父親終于找到一處停放三輪車的位置。車子停穩,父親從車箱里拿起鉤稱和一只麻袋,拍了一下小順子的肩膀,“順兒,你坐在車斗里別動,爸一會兒就回來。”
小順子乖順地點點頭,父親手里提著鉤稱,腋窩里夾著麻袋,沒多大一會兒功夫便消失在人山人海的批發市場里。父親走開后,小順子望著熙熙攘攘的人們,雙手緊緊地握住車斗邊緣,生怕三輪車被陌生人推走。
當太陽爬出地平線的那一刻,就把明媚的陽光帶給了世界萬物。街道兩旁不知名的樹木已生長出嫩綠的枝葉,有那么幾棵竟然在枝頭點綴著幾朵粉紅色的花兒,它們隨著微風向著路人頻頻招手。正在這時,一位同父親相仿的中年人正吃力地彎著腰拉著架子車向小順子這邊走來,在架子車的后面有一個同他相仿的小女孩也正吃力地推車,很明顯,架子車上裝滿了準備出售的東西。架子車前進的速度非常慢,是因為那是一段上坡路,
架子車終于被拉上了坡路,停靠在離小順子不遠的花池旁。中年男人輕輕放下車轅,叫后面推車的小女孩,“菊花,不推了,咱到地方了,過來歇息一會兒。”
“爸,俺不累。”叫菊花的小女孩用手揩去額頭上的汗水,幾步走到中年男人身邊,又替爸爸揩去臉上的汗水。
小女孩這一系列的表現,小順子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這時,父親扛一麻袋蘿卜從批發市場里走出來。小順子趕緊跳下三輪車,給父親幫忙把蘿卜放到車斗里。父親正要對小順子說,準備返回市里零賣,坐在一旁的菊花的爸爸開口說話了,“大哥,你這袋蘿卜多少錢買的?”
父親看他一眼,對方面帶微笑,顯得十分誠懇。于是便說:“兩毛二一斤。”父親一笑,掃一眼架子車上的東西,“莫非你這車上裝的也是蘿卜?”
“正是,本地上等心里美蘿卜,你若要上一麻袋,給你一毛八一斤。”菊花爸爸說著,站起身去架子車前,打開一個麻袋,從里面掏出一只蘿卜,放在手心用拳頭輕輕一碰就裂開兩半,遞給父親說,“大哥,你嘗嘗,汁多味美,自家地里產的。”
父親品嘗后,表情肯定地說,“味道不錯,那就要一麻袋。”
小順子跟著父親離開城南關大橋的時候,太陽剛剛爬到屋頂。父親順著大柏油公路一直南下,小順子知道,公路的另外一頭就是市里,預計晌后就能到達。
大公路上南來北往的車輛來回穿梭著,還不時地聽到司機師傅按動氣喇叭的鳴叫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父親見汗了,是因為他看到父親不停地用右手揩去臉上的汗水,這時讓他想起那個叫菊花的小女孩如何吃力地幫他爸爸推車的情景。他想,自己已經七歲了,是個真正的小男子漢了,應該像大哥二哥一樣幫父親,那怕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都行。想到這些,他看到正好是一段上坡路,于是便急不可待地從車斗里跳下來,用力推著三輪車。
父親正用力踩車的時候,一下子變得輕松了,扭回頭看見順兒正在后面推車,心里一熱,贊許對小順子說,“順兒,上了坡繼續坐在車斗里,路程還遠得呢。”
上了坡,前面似乎是個很大的慢下坡,小順子爬到車斗里,父親輕輕一點腳蹬板三輪車便直溜地向前滑去。公路兩旁的麥田里飛舞著漂亮的彩蝴蝶,麥子花粉的淡淡清香彌漫于陽光明媚的空氣之中,有幾只紫色蝴蝶圍著三輪車翩翩起舞,小順子試著抓一把,竟沒抓到。
這個慢下坡真長,不一會兒功夫便過了八里鋪,聽父親說,過了八里鋪,再往前走就是你二哥讀書的地方——賀家街,過了賀家街離市區就近了。
小順子從父親的肩頭上方向前方望去,他不知道賀家街還有多遠,二哥就在鄉重點中學讀書,他很想去看望二哥,看看二哥讀書的學校和教室。他記憶的二哥是多么偉大,經常背著他去村子東頭的小河邊割草拾柴……“砰”的一聲巨響,沉浸在往事中的小順子和正踩車的父親都嚇了一跳,原來車胎爆了。
小順子忙跳下車,父親也下了三輪車,檢查爆胎的車輪,父親說,可能被釘子刺破了,只能到賀家街修理了。
父親在前面扶著車龍頭,小順子在后面推著車,父子倆都默默無聞地向前走著。到底離賀家街還有多遠,小順子不知道,一直跟在車后用力推車。但,唯一一點他清楚,自己多出些力,父親就能省些力,還有一點他也清楚,無論有多遠的路,都能要步子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