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一家住在一個典型的川東農家大院里面,據說是土改時分得大地主的。童年時,每到暑假父母都要把我們送到舅舅家去體驗農村生活,舅舅家那棟大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別是那大朝門。
大朝門雖然是石頭做出來的,卻按舊時規矩,精雕細鑿的。兩根巨石從兩邊撐起來,頂上是一半圓形狀石塊橫鋪,腳底一尺見高的門坎。石柱被鏨子和時光摩挲得光滑發亮,兩面都刻了對聯,每天都從朝門進去無數次,對聯當時是記得很清楚的,可惜年代久了,也沒刻意去記憶,所以這些石頭散佚后,再也想不出來,也因為離開后見識長了的原因,比較不出那樣的巨石如今的情況下,到底還能不能稱得上一個巨字。
最快樂的時光是在大朝門進來那個壩子度過的。連著朝門的高墻里面,是焦黃木板瓦房,長壁木板墻,中間開一個雙扇大木門。這是一排最完整的木板房子,聽說以前是地主家的,大門往兩邊吱呀呀拉開,能夠感覺得到許多的霸氣;大門前畫就是一個青石板鋪的壩子,不過只有一半邊,從左側的坎上下來一排石梯為界,另一半則是潮濕油黑的泥地,兩邊住戶的地位,除了從房屋可以看出來以外,從這個地壩就已經能夠分清了。
鄉村的月亮總是又大又圓又亮的。夏天收過谷子,在家宵夜過了,鄉鄰些手搖蒲扇,就來到這個地壩,席壩子邊上的石沿坐了擺龍門陣。擺著擺著,大小老少人越來越多,天空中不知不覺就掛出來了一輪圓滿的月亮,除了偶爾有一些白云,月亮周圍就只剩下清一色的藍天了。月光沙沙地鋪張下來,完全能夠感覺得到令人非常愉悅的流淌聲音,有點滋潤,有點清脆,甚至有點甜蜜。
該來的都來得差不多了,小伙伴們就開始唱歌跳舞了。小時候我們是不敢用手去指月亮的,大人說指了會被月亮割耳朵,確實耳朵也真的長過刀割一樣的傷口,但是不能確認自己是否有膽手指過月亮。所以就只能看著天上的月亮,齊聲唱:月亮走,我也走,走到嘎嘎(外婆)的屋門口……
然后輪番獻唱當時可以唱、學會唱的所有紅色歌曲。女孩子們則在那塊反射著柔和白色光芒的石板壩子上,按照各自的編排一陣舞蹈。等到看的人唱的人跳的人都盡了興,瞌睡也就來了,幾分鐘就快速分散進入月光下那些低矮的瓦屋里,只留下微笑地俯視著大地的圓月,在天空里靜靜地移動。
院子的圍墻,已經跟隨歲月而去,看不出一點點的跡象了,連一塊稍微顯得古舊一些的石頭,也找不出來了。大小朝門都煙消云散,記憶中很熟悉的一代,已經成為院子名義上的主人;向上的人,幾乎全部已經故往;而新生的一代,對曾經輝煌的月光,無暇感悟。知道的和不知道院子過去快樂的人,都遠在他鄉謀生。
快樂的大朝門,原來的地基上建起一個牛棚,很遠就能聽到牛喝水的呼呼聲。朝門外面那塊肥沃的大田,被一戶人家圍了起來,從院門口經過,惡犬狂吠。站在小河對面的路上,看我記憶里深刻著的農家大院,再沒有繁榮的人氣,只幾縷炊煙,若有若無。
舅舅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莊家人。
春天,犁地的吆喝聲響起了,舅舅就笑了;秋天,金黃的稻谷收了,舅舅又笑了。
在他渾濁的眸子里,整個世界就是這塊地;在他恍惚的記憶里,一年就兩季;春,種,秋,收。
卷起裹滿泥巴的褲腿,他肩扛鋤頭,三更出門,帶月才荷鋤歸。一副如柴的身子骨,常常穿行在阡陌縱橫的土地上,花白的胡須在風中顫栗,頗有一副仙風道骨。
雞才剛打鳴,他就坐在老屋門檻上,磨磨擦擦,待家伙們都被磨得锃亮,他就一肩扛一個,在晨霧中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兩塊饃揣在兜里,餓了就找一處大樹根子,掰一點。
沒有農活的時候,他就再帶上一壺清茶,靠著個大樹根,大半天就過去了。
村里人經常開他的玩笑:“老爺子,你天天坐在這看啥呢?是不是給自己將來選塊風水寶地呢?”他就抖顫著胡須:“罷罷,也罷,也罷……”
桑樹落了葉了,舅舅還坐在樹底下,沒有了葉的遮擋,他就穿得厚厚的,靠在樹根上,坐在落葉上。瞅著瞅著,就困了,倦了,再小憩上一會兒吧。
大樹老了,他也老了,遠遠看去,多像兩個在風中迷失的孩子,互相依著,互相偎著。
稻谷又黃了,舅舅又笑了,不過不再像以前那樣天天都來了。春天早已來了,他還蜷縮在屋里不敢出來。火舌搖曳著,火光照暖了家里每一處磚空泥縫,舅舅卻還畏寒呢。
桑樹又落葉了,一陣秋風,一抔黃土;舅舅在院落對面水田邊上的小山頭找到一處風水寶地,他靜靜地躺下,守望著對面的農家大院,身邊的水田。
犁地的吆喝聲在風中響了起來,農家大院那裊裊的炊煙升上了空中,舅舅一定能聽到一定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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