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治平路還是土木結構建筑。189號樓上樓下一戶隔成進深10來米的兩家。
右邊是飲食合作商店。
左邊是偷偷摸摸賣鋼針洋棉線的“個體戶”文啟玉文老太婆。個體戶的二兒子銀純昶是街坊夸的英俊青年、女同學稱的君子蘭;他確實也是省重點峨嵋中學高61級(那年代以畢業年稱“級”)德智體全面發展的大才子。曾獲市三好生、省中學生自由泳冠軍。在同學們鼓舞下,他表演過絕活:手腳任人捆綁拋入長江,不到3、4分鐘卻自己在江底解開繩子冒出水面向同學們揮手“再見”,悠悠然游走。
一年一度的高考為鋼針洋棉線個體戶全家送來了歡笑——銀純昶以優異的成績獲得清華大學入學通知書。登門賀喜的峨嵋中學校長、老師同學走了。剩下的只有銀純昶的同班同學戴東蓉。
“東蓉,人,什么都可能暫時得不到、,但絕不能喪失信心?!便y純昶見戴東蓉悶悶不樂,以自己百折不撓的信心鼓勵落第后的戴東蓉:“相信你下年一定能考上。明年我倆都報考北大,比翼高飛?!?/p>
“純昶,峨嵋中學今年考上清華的就你一個——咱江陽市也只你一個。”戴東蓉心中是矛盾的,人生,讀書、生活、考試乃至今后的幸福她已同銀純昶連在一起;一旦銀純昶入學自己便成大海中沒依靠的獨舟,要想下年再考談何容易!但還是說:“你還是不放棄已考上清華的機會吧!”
“2年前我就說過,”銀純昶說:“我倆的哀樂、榮辱、幸福、生死永遠捆綁在一起。東蓉,沒有你的歡樂,哪會還有我的幸福?這世界上,居里與居里夫人、列寧與克魯普斯卡亞、馬克思與燕妮都手攜手奮斗終生。我倆爭取明年同時獲得北大的入學通知書。”
戴東蓉,今年報考的就是北大,可惜只差4分;明年,借力銀純昶的幫助入學北大準行;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有物以相之,必至焉!戴東蓉被銀純昶徹底鼓動起來了,也同意銀純昶陪同自己第二年再考。那年代,大學不收學費并免費供給伙食——能為家里減少一張需買米才能吃飯的嘴巴(大米雖僅7分錢1斤,7分錢也不容易找啊。)
銀純昶要陪戴東蓉通讀、復習高中課本語文、數學、幾何、物理、化學、地理、歷史、俄語還有政治。并嚴格要求戴東蓉一絲不茍做每個單元的練習題,直至無可挑剔。
兩個朝氣蓬勃、熱情似火、失敗了再來的青年,心中的美好愿景把復習放在第一位。
可,我們不要忘記那年代,人們稱為“三年自然災害”。
文老太婆生育那段年齡是能手,人稱光榮媽媽。兄弟姐妹還有大哥銀純旭、三哥銀純昭、四妹銀純香、五妹銀純玉,六張嘴巴要吃東西。吃飯時,其他嘴巴都盡量少吃一口,以保證家庭的希望、“戰斗在最前線”的銀純昶能夠攝食足夠的能量。
銀純香、銀純玉見文老太婆餐桌上面對五個子女苦口無言,然后把她自己剛扒過一小口的飯倒回鍋里。兩姐妹悄悄嘀咕后背上個背兜到了鴨兒凼,摘“阮七草”,順便偷回半背兜牛皮菜。洗凈,剁渣、切塊,煮熟,撒上兩把苞谷粉,攪轉攪轉,叫做洗手雜燴。
這東西比當年上桌的糠粑、觀音土好吃。一家子吃得噴噴香。
文老太婆吃完一碗,用舌頭將碗舔盡,再用兩個指頭在桌上缽缽洗手雜燴中拈起一塊牛皮菜,將碗里還沒舔盡的苞谷羹羹刮攏刮攏,連同苞谷羹羹刮進自己的喉嚨;再用食指彎成勺子將還殘留在碗里的苞谷羹羹再刮刮,伸進嘴巴反復舔,直舔得食指發亮。
“老母親,”銀純昶見老母親的窮吃餓吃相,心如刀絞,說:“你再吃一碗嘛。兒女們不吃都不能不讓你老人不吃飽。”心里卻在流血卻在發怒,這年頭都說是“自然災害”,為啥還有雞干部、鵝干部、鴨干部;商店里還有高級餅子高級糖!猛地振臂,呼喊出聲:“我一定要讓老母親吃頓飽飯!”
這大才子不但能吹拉彈唱而且琴棋書畫也優秀。家里再窮,文房四寶不缺。銀純昶找來作業本的牛皮紙封面和油畫顏料,將作業本的牛皮紙封面畫成一張張難分真假,大小一樣的“壹斤”“貳斤”的居民伙食團飯票。
“純香、純玉,”銀純昶說:“端個大缽缽,拿個筲箕,到伙食團端白米干飯去?!?/p>
當將軍的滋味是得意非凡的,當5斤白米干飯擺上餐桌,望著一家人春光燦爛的臉,銀純昶笑了。
老母親文啟玉老太婆一輩子視偷根針線為十惡不赦,此時臉上也有一絲苦笑。
峨嵋中學的校長登門來了。
那年頭沒茶葉,銀純昶家沒茶葉,倒了一杯白開水讓校長捧著。
“純昶、東蓉,”校長說:“你兩人復習備考的佳話,不單治平路街坊上,而且在咱峨嵋中學在咱江陽市都家喻戶曉。我都感動了?!?/p>
“都是平日里校長的教誨,”銀純昶文質彬彬說:“失敗就是動力;失敗后的成功才更感激動、幸福?!?/p>
“已報了名嗎?”校長關心地問:“離高考還不到一周了?!?/p>
“準備今天就去報名。”銀純昶、戴東蓉說。
“感謝,”銀純昶說:“學校仍視我和東蓉為峨嵋中學學生,我和東蓉一定要為峨嵋中學爭氣。”
校長剛走,有人在樓下喊:“戴東蓉,你媽發絞腸痧,工友們已將你媽送醫院。你快去頂班。要不,你媽今天的圈圈畫不圓。”
戴東蓉的媽在東方紅印刷廠做裝訂工。她飛似的跑向東方紅印刷廠,銀純昶緊隨其后。
媽媽的座位已沒人。戴東蓉趕緊替媽媽操作。她將一張張印好的紙制品對折,再用較重的木方壓住折疊埂,用力往前一推,對開,再對折,再用木方壓住折疊埂往前一推,四開,再對折……八開……再對折……十六開……三十二開……最后六十四開成型。
這道工序后,裁紙師傅切去三方的邊。女工攤開,用縫紉線縫中就是一本1~64頁什么手冊,對折就是半成品了。
只待最后一道工序用硬殼裝飾就是成品。
銀純昶幫不上忙,隨意拿起硬殼封面看,是《江陽市居民購糧證》;再看折疊縫了中的半成品,竟然是購糧證的里頁!他隨手拿了20份里頁揣好。
公安局偵破分析,必定是銀純昶大才子從文具店買來的“去墨凈”抹掉了4月的購糧記載!
接著,對銀純昶家翻箱倒柜查找,找到了當年時髦的版畫木刻制版的領袖像,印制飯票的木刻制版,還有1枚居民食堂的公章。
雖然以上偵破分析不準確,證據是確實的。也是為江陽市為涂改購糧證、偽造飯票破獲了重大一案。將銀純昶關看守所三個月后直接押上輪船送重慶永生電器廠改造。
就在輪船經彌沱時,被捆縛的銀純昶跳入濁浪滾滾的長江。
兩個公安兵慌了手足,呯呯朝長江開槍,沒見血水冒出水面或昏濁的長江辯不清血水。
家庭的不幸,賣鋼針洋綿線的文老太婆一家人只能悄悄地哭。
“憑二哥的水性,”三哥銀純昭說:“沒血水冒出江面,說明槍殺沒成,跑掉了。我去找二哥。”
這想法只是一丁點兒螢光。一家子為已入讀江陽市青年高中(江陽市第一名校,現稱六中。)一年級的銀純昭湊了100元,他就以荊軻的勇敢上路了。
到哪去找呢?當時有兩個謠傳:饑餓的中國人,一是逃港(香港);二是經塔城逃往蘇聯。
二哥的俄語可以與蘇聯人對話,逃蘇聯比逃港可能性大,一家人都這樣說。
一家人只為銀純昭東拼西湊借到100元。聽說火車上的面條不收糧票才1角錢1碗,有人專門乘火車就為不花糧票吃三餐飯。銀純昭知道100元的金貴,他混火車到了蘭州。不敢從火車站正門出去,便提前一個小站下車,沿鐵路走到公路。以后的旅程只能偷爬汽車,好在當時年代人們餓著肚皮心卻是善良的,那些司機大叔、大伯要時還賞銀純昭一碗剩飯剩菜,銀純昭的付出,一是他的嘴巴“大伯、大叔”叫得甜二是夜間在敞篷貨車箱內為司機守夜。他沒法偷爬汽車時,絕大多數還是靠自己兩條腿。有時晚上就睡火車站或汽車站。那時的火車站汽車站通夜不關門的,都有乘客上下車。
銀純昭艱辛地經玉門、哈密、烏魯木齊,最后終于到了他預定的目的地塔城。
但他好失望,一路都聽說塔城有老毛子發面包,集結人群、逃往蘇聯,他想,只要有人發面包聚集人群,肯定就能找到逃亡中的二哥銀純昶,可是找遍塔誠就沒見到一個發面包的老毛子!
人,在異鄉無計可施時,本能地會想到家想到家人。他從家鄉出門時目標是西北方向,現在,誰也說不清楚是什么力量支使她往東南方向回走。當然,他仍是偷爬汽車和長途跋涉。
他盲人瞎馬闖進了新疆建設兵團。兵団領導見他是高中生又能寫一手漂亮的美術字,留下他在宣傳科寫標語,也給他飯吃給他6元/月工資。但他魂不守舍,干了1個月就逃跑了。
這是個9月的夜晚,他覺得一輪月亮好美,但又覺得它太孤獨。有了“孤獨”二字的感慨,便覺得周身發冷打顫,啊,這就是人們說的“早穿皮襖午穿紗守著火爐吃西瓜”的新疆氣候吧。他實在又冷又餓渾身無力,見到草叢中有一墩石頭,伸手摸摸想坐坐?!笆^”站起,抖抖身子,搖搖尾巴,一聲不吭走了,原來是只牧羊犬!他跟隨牧羊犬,見到一堵干打壘圍墻,再往里是一座氈房(蒙古包)。他伸手撩門簾,只叫出:“有人么,有人么?”
就倒在了氈房外。
銀純昭清醒,見氈房中有一爐火堂,燒的是牛糞餅。一位慈祥和藹的老人和一位十七、八歲的姑娘談著什么,他聽不懂。姑娘比老漢能多說幾個漢語單詞,好一陣他才聽得到明不白:父女倆說他剛才在氈房外是走了長路耗盡了體力加上餓昏倒在了地上。父女倆拿出糌粑讓他吃。又問他:“此后愿不愿就長住在這里?”“如果愿意,女兒就嫁給他;氈房、20幾只羊和一匹馬也送他。”
銀純昭受糌粑的引誘,只有一個欲望,能飽餐一頓勝過一切,接連回答:“愿意長住這氈房,愿娶老漢的女兒為妻,給老漢養老送終?!?/p>
老漢聽了很高興,更加慈祥更加和藹,拿出羊奶和一腿羊肉款待他。
銀純昭察覺老漢似乎不太相信他,同女兒嘀咕著什么。有一段話他聽懂了:早幾個月前老漢和姑娘也收留過一個20歲左右的男人,最后還是逃婚跑了,只留下一本128開的紅色小日記本。
銀純昭叫父女倆把日記本拿給他看。
他翻開日記本,見首頁只寫了一句散文詩:
風起了,吹薄了游子之衣……
就沒再往下寫。
是不是二哥的筆跡呢?有點像,但又沒十分的把握。便悄悄揣進了懷里,心中想,帶回去,讓大哥銀純旭、四妹銀純香、五妹銀純玉共同研究是不是銀純昶的遺物。
他在火堂邊打了個盹,見老漢和他女兒都在地鋪上睡覺了。趁一輪明月高掛天空,他又悄悄逃跑。
銀純昭終于回到了家。
銀純香、銀純玉告訴他:“二哥銀純昶、二哥的女朋友戴東蓉都考上了北大。家里已收到北大發給二哥的錄取通知書?!?/p>
一家子包括文老太婆研究紅色小日記本時,大哥銀純旭說:“我也不敢肯定是不是銀純昶的筆跡。即便是,又到哪去找銀純昶到北大讀書嗎?他的戶籍已被公安局強制遷往重慶永生電器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