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后,母親講述了我們是如何來到這島上的:1986年年初,部隊將島劃給地方管理,縣人民武裝部先后找了4人守島,一個個都被嚇退了。人民武裝部王政委急得上火,找到我父親說:“你是生產隊隊長兼民兵營長,再合適不過了。守島,只能靠你了……”父親答應上島看看。親友們竭力反對,母親心中不舍,卻為父親幫腔:“他答應政委了,讓他先看看吧……”
父親是灌云縣楊集人,母親是魯河人。鄰居們說,以父親的條件,能娶到母親是太有福氣了。父親家境差,母親上過高中,是鎮小學民辦教師,轉正是遲早的事。母親說:“第一次相親,我就覺得他實在。”兩人于1983年結婚,第二年生下姐姐。姐姐才兩歲,政委找上門了……
1986年7月14日,人民武裝部領導把父親送上開山島就走了。直到第48天,父親終于盼到了一條漁船。船頭,站著媽媽。父親迫不及待跳上船,抱著母親就哭。母親嚇呆了,這個胡子拉碴、滿身臭氣的“野人”,是丈夫?母親心疼得直落淚。
一個月后,讓父親沒想到的是,母親辭掉代課老師的工作,將姐姐托給奶奶,又來到了開山島。父親怔住了:“你怎么這樣?”母親說:“誰讓我是你妻子,這叫‘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嘛!”
在這個島上,父母又相繼哺育了我和妹妹。
一次臺風刮了個把月,盡管父母天天喝稀粥,糧食還是吃光了。我和妹妹天天拉著母親的手要飯吃,母親的淚水只能生生憋著,總不能啃石塊啊!
父親也急啊。他頂著狂風,卷起褲腳,趕著落潮的海水撿拾海螺。一天下午,撈海蠣的父親回來,一進門就喚著我和妹妹的名字,母親迎出來說:“他們睡了!”父親詫異地說:“大白天睡什么?”母親眼圈一紅說:“他們是餓暈了!”那一夜,父親沒睡覺,在海邊一直撈到深夜。半夜里,母親從夢中醒來,見父親還在海邊撈,母親把他拖回屋:“你這樣,我們娘仨指望誰呢?”
幾天后,人民武裝部的供給終于上島。望著又黑又瘦的我們,來的10多個救援人員沒有不掉淚的……饑餓事件后,父母決心開荒。他們像燕子銜泥般背回一袋袋土、肥。第一年,他們栽下的樹無一成活。妹妹3歲那年,門口埋下的苦楝樹居然冒出嫩芽,父親興奮極了。荒島上,逐漸有了生機。父母在島上種了豆角、絲瓜、冬瓜。苦楝樹也越長越高,母親經常陪我們在樹邊玩,父親總是咧著嘴笑,這是唯一讓我感到幸福的場景。
二
1993年夏天,父親讓我上岸上學。母親猶豫不決——奶奶年邁,9歲的姐姐如何照顧我?父親果斷地說:“老大辛苦點,照顧他吧。”那時,上級正式批準他倆成為守島民兵。
9月1日,我上了小學。原以為離開那座像“水牢”似的孤島,就能找到快樂。可我很快發現,父母不在身邊的日子并不幸福,我只能和姐姐相依為命。有一次,一個同學問我:“你是不是沒有爸爸媽媽,你是孤兒嗎?”我說:“誰說我沒有爸爸媽媽?他們在島上呢。”我嘴上雖這么說,可心里還是不能理解父母的選擇。
1996年,妹妹也要上學了。父親又叫來姐姐,說:“閨女,不是爸媽狠心,如果那個‘破島’有事,就是大事,爸爸媽媽不管的話,就是失職。現在我把照顧弟弟妹妹的任務交給你,你就委屈點,爸爸求你。”姐姐流淚了,12歲的她,輟學了。
1998年,在上海的大姑讓父親趁身強力壯去淘金,一年賺三四萬沒問題。可父親“一根筋”:“我走了,誰看島?”大姑氣得直搖頭。我和姐姐質問父親:“你為何死守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父親告訴我們:“孩子,錢可以不賺,島不能不守。要是換上一個不地道的人,開山島就毀了……”原來,前不久一個投資者以開旅游公司的名義,想在島上辦色情場所,父親堅決不答應。不想那個投資者就趁母親出島,安排一個女孩來到父親房間,父親拎起皮帶將她攆走了。氣急敗壞的投資商一把火就將父親的房子燒了……面對父親的訴說,我們還是難以理解。
三
2005年7月,我考上了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金城學院信息工程專業。一年幾萬元的學費,對于父母來說是個天文數字。9月很快到了,我在為學費發愁。臨走前一天晚上,母親拿了一疊錢給我,我非常詫異,父母兩人的年收入只有3800元,哪來的錢送我上大學。原來,我上高中以后,父親每天晚上撈魚撈蝦,一點一點攢下錢,又向朋友借了一點。父母為了我,一直在努力。
母親幫我收拾好行李,又匆匆去幫父親查崗了。看著母親的背影,我突然淚流滿面。多年來,我和妹妹一直認為父親太“冷”,可父母關注的目光從來沒有遠離過我們。
那年春節前,風大雨急,燈塔指示燈線路斷了。父親爬到塔頂修理,腳下一滑,摔了下來,肋骨斷了兩根。第二天,送到醫院,醫生讓他住院,父親說:“我在海上摸爬滾打慣了,沒這么嬌氣。春節了,島上不能離人。”醫生只好給父親開了些跌打損傷藥讓他出院。
除夕,和往年一樣,吃過年夜飯,父母要到島上巡視一番。我和妹妹沒發現父親有什么不對,是細心的姐姐從母親不安的神情中發現了情況。見我們知道了他的病情,父親虎著臉說:“爸不要緊,這點小痛算什么,你們統統回去,該干什么就干什么。”
20多年了,不知父母迎來送走多少漁船,救過多少漁民,報告多少重要訊息。無論多么危險、多么孤獨,他們從來不讓兒女牽掛,反而一心牽掛著兒女。
2010年,我報考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碩士,順利被錄取。父親聽說后,比他得獎還高興,忙不迭地告訴全家人:“小國有出息了!”
苦苦堅守的結果是甜的。開山島,億年孤獨的開山島,因為父母的堅守,贏得人們越來越多的關注。2012年央視國慶晚會,父母受邀參加。那天,在電視上,我看見父母站到舞臺上,父親說的第一句話是:“這么多年,最愧對的是兒女,幸虧兒女繼承了我們不給別人添麻煩的作風,才讓我們堅守孤島有了可能。”一瞬間,我淚如雨下。
2014年春節前,我研究生畢業被分到派出所,當了一名海警。回到久違的孤島,我發現父母已經老了,我含著淚說:“爸媽,你們辛苦了一輩子,到岸上好好生活吧。”父母搖頭說:“孩子,爸媽已經習慣了,我們一家就是屬于這個島的。”
當晚,父母吃完晚飯,又出去巡邏了。立在門口,一陣海風掠過,吹得苦楝樹葉嘩嘩響,我的思緒飛得老遠老遠:是啊,父母也可以選擇種下一棵其他的樹,比如,蘋果樹,結下累累碩果,讓兒女們能收獲甜美的果實。而他們選擇種下一棵苦楝樹,結出的苦楝子,品咂品咂,竟然也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