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歲月,經常浮現在眼前,忘不了那蹉跎歲月,那遙遠的鄉土,那貧瘠的土地,那群純樸善良的鄉親。在生產隊掙工分的日子,隊里照顧我,叫我看守山林。我最喜歡的就是清晨登上山巔,坐在大石上,點燃一支煙,抱了雙膝,就可以欣賞一兩只昆蟲在草莖上攀緣,或者吊在草尖上做驚險的特技表演。
夕陽斜照,遍山的山石草木抹上一層暈紅的光,似乎湛藍的天空深處有一只慧眼在凝視在俯瞰;面對綿綿的山脈,迷迷離離地舒展著,蜿蜒著,幾只白鷺從藍色山嵐中翩翩飛來;草蟲唧唧,小草扭動,伴隨著白鷺輕盈的節奏,流云變幻著,樹木搖曳著,山巒起伏著,心靈跳動著,我輕吐的煙縷繚繞著,這一片凈空漾起了和諧的漪輪。
居高臨下,遠遠眺望,晨曦中大山,如靜物一樣安詳,似詩詞一般致遠。山頂上有一塊十幾畝見方的草甸,春風輕拂,綠草如茵,草尖上掛滿了晶瑩的露珠,一腳踏上去,濕漉漉,軟綿綿的,給人一種非常舒適的感覺。在草地的中間,蕩漾著一湖的碧水,仿佛是一方巨大的水晶玻璃鑲嵌山頂上。這便是上天賜給我們隊里的遠古火山形成的自然湖。
胡面上飄蕩著一層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的輕霧,如夢如幻。湖水很清,很靜,一眼望去,清澈見底,讓人有幾分心醉。也許是因為水太清的緣故,湖中沒有翔動的小魚,也沒有搖曳的水草,在晨曦柔和的霞光映照下,一串串晶亮的氣泡,大大小小,晶瑩剔透,曲折蛇行,裊娜生姿,撒著歡兒從池底冒了上來,涌出水面,接著迅速地破碎了,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負責灌溉大隊幾百稻田的聚寶盆——白云水庫。
在這水庫旁邊我認識了一種從來沒有見過的蠶——柞蠶,當地的鄉親們管它叫青岡蠶。顧名思義,它以青岡樹葉為主食,是一種與家蠶生活習性很不相同的蠶,也比家蠶大得多。這種蠶不是關在屋里喂養,而是直接在大自然里的青岡樹林中放養。
青岡樹詞典上稱做槲櫟,實際這種解釋并不完全正確。槲櫟和青岡雖然同是落葉喬木,同樣分杈多、枝干彎曲,很難成材,但卻是兩種植物,農民把它們分得很清楚,區別在于青岡樹可以結青岡籽,青岡籽可以做飼料,還可以釀酒,它屬灌木,一叢叢地生長,一般長不高也長不大,用青岡樹燒出來的碳是最好的炭,柞蠶也是以它的葉子為主食.檞櫟樹則不同,它樹形要高大些,雖然多數都長在青岡樹林中,但卻是單獨生長.柞蠶也會吃它的葉子,但由于樹形較高,不方便收蠶,所以,這是放蠶時要特別注意的。
我所在的生產隊就處在這樣的林木掩映中,因而放蠶也就成為隊里的一種副業。守山護林太寂寞悠閑,下鄉第二年初春,我主動要求參與放蠶,心想一邊守山,一邊幫忙放蠶,興許還能學點東西。這柞蠶的種子是什么樣子呢?為什么叫放蠶?我帶著幾分好奇隨”掌棚匠“到了公社蠶種站。在蠶種站,我們領回幾大版柞蠶卵,總數約十余萬粒。這柞蠶卵每粒有籮卜籽般大小,比家蠶卵大好幾倍,卵皮也堅韌許多。由于是早晨,氣溫很低,所以便將蠶帶到“掌棚匠”家里,用火保溫。隨后,“掌棚匠”又帶我們到山上挑選了一處向陽而且相鄰幾面山坡都長滿茂密青岡樹叢的地方,用稻草、樹枝搭了一間簡易的人字形窩棚。在棚內,我們搭起兩張“床”,接著又搬進了鍋、碗、瓢、盆。就這樣,我和那位鄉親就暫時把家安到了山上。
大約七天后的一個晚上,柞蠶出殼了,初出殼的幼蠶和家蠶差不多——也是黑黑的,只是身體要大些。等到天亮,我們就將它們搬到山上,一小點,一小點將它們分散到青岡樹叢中。一放到樹上,它們就歡忙地蠕動著身體,爬向最近的樹葉,開始了它們來到世上的第一頓美餐。
一開始,我真擔心它們會從樹上掉下來,擔心它們咬不動那厚厚的還帶著小剌的樹葉,擔心樹葉上的露珠會使它們生病。“掌棚匠”卻對我說,沒關系,它們就是這樣生活的,不要說露水,即便天天下雨,它們依然長得很好。我們要做的就是及時將它們從樹葉子被吃光了的樹上換到另一棵樹,還有就是轟趕它們的天敵。
此后我才知道,這贏弱的生命在樹林中竟要面對那么多可怕的天敵。在它們剛上樹的時候,連螞蟻也會欺負它們。兩三只螞蟻就可以抬著一條幼蠶飛快地從樹上跑到樹下,有時候,眼睜睜地看著它們鉆進蟻穴還奈何它們不得。另外還有一些叫不出名來的昆蟲以及各種小鳥,一些昆蟲就停在蠶的身邊,一點一點地把整條蠶子吃得干干凈凈,末了還要叼一條蠶子飛走。最氣人的是小鳥,它們會守著一叢樹不停地吃,如果讓它們飽餐一頓,起碼要損失上百條幼蠶。我們提著火藥槍,不停地巡視著,驅趕著,見鳥多了就朝天轟一家伙,每天直到太陽下山,萬鳥歸巢后,我們才能稍稍喘口氣。
半個月后柞蠶經過二眠,身體增大了好幾倍,小動物們逐漸對它無可奈何了。但它們又成了烏雅、喜鵲、布谷鳥、叫天子、山雀、竹雞、斑鳩、蛇、蛙等動物的美味。在無遮無攔的小坡上,在萬物竟爭的青岡林里,柞蠶的生命無時無刻不受到威脅。受到傷害。
柞蠶面對那些它們無法抵御的天敵進攻時,也決不甘心束手待斃,總要竭盡全力進行殊死的一搏——它們兩條有力的后腿會緊緊抓住樹枝,然后抬起上身拼命地甩——此時,縱然將它的身體拉成兩段,也休想把它的整個身體從樹枝上拉開。于是慘烈的一幕出現了:當柞蠶的天敵襲擊柞蠶時,只是硬生生撕去了柞蠶身上的皮,而一條條被剝去外皮的柞蠶殘軀則掛在樹上,隨著徐徐的山風慢慢地地蠕動著。這既殘酷悲壯又觸目驚心的場景,在放過柞蠶的青岡樹林里隨處可見。
蛇和青蛙與鳥類不同,它們吃蠶則是生吞——連痕跡都不留,蛇先用它那長長的身體將樹枝圍住,收緊,使樹枝攏在一起,然后抬起頭,據說是向蠶噴出毒霧,反正不知怎么搞的,柞蠶不一會兒就會自動松開后腿掉入蛇張大的口中。凡被蛇襲擊過的樹叢,很難找到一條偷生的蠶。蛙類用的是他們捕捉昆蟲的絕技,看準樹上的蠶后,突然起跳,以訊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它那長長的舌須一下子就把蠶拖入口中。每當看到那一瞬間,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但這樣的事情天天都在發生。我們雖然背著火槍,勤奮地保衛著那些蠶,但面對那么寬的面積,那么密的林木和那么多隨時出現的討厭家伙,真是力不從心。
隨著柞蠶的成長,它們的食量也在成倍增大。十多萬條蠶由起初分布的幾十叢灌木發展到布滿整整一面山坡,兩面山坡。一叢樹木往往頭天才放上去幾條蠶,第二天樹葉就被吃的精光,如果轉移不及時,斷食的蠶就會自己爬下樹覓食,而它們一旦被殘枝敗葉遮住,要么餓死,要么就成了天敵們的佳肴。因此,不管刮風下雨,只要看到樹葉被吃光了,我們卻要將柞蠶連同光光的樹枝一塊剪下來,放進竹筐把他們轉移到新的樹上。柞蠶其實是很有靈性的,當你在剪樹枝或搬運它們的時刻,它們會穩住身體靜靜的停在原處,而一但你把它們放到新的地方,他們就會飛快的爬出竹筐,往樹上爬去。
柞蠶頑強的生命力令人稱奇,有的自己爬錯了地方,爬到了其他相鄰共生的雜木樹上,但它靠吃雜木樹的葉子也能支撐下去,而且不生病,最終也能做繭,只是身體日漸變小,做的繭也會很小。
柞蠶過了一眠后便褪掉了身上那層黑皮開始變黃,三眠過后就變成了金黃。記得哪本書上說過,黃色是一種柔和的顏色,能調節人的心理狀況。真的,最初我也對那又黑又丑在一堆擁來擠去的小東西沒什么好感,有時甚至看著它們被螞蟻和昆蟲搬來搬去時徒勞地掙扎,還有幾分幸災樂禍。然而,自從它們變成黃色以后,我便總想去看它們,有的我甚至會花長時間站在一叢青岡樹旁久久地注視著它們,看他們怎樣去找新鮮的嫩樹葉吃,看它們怎樣在春雨的沖淋和山風的舞弄下埋頭縮身;看它們怎樣翹起后腿曬太陽,曬夠了又怎樣鉆到樹葉的背后去躲陰涼;看它們在太陽被一大片云層遮住后又爬出來抬起上半身一動也不動地仰望天空的姿態(“掌棚匠”告訴我,這是它們在呼喚太陽-——呼喚太陽,說的多好呀)。
柞蠶做過四眠后還要經過半個月的“催草”,在這段時間里,蠶只是不停地吃。萬籟俱寂的時刻,滿山都是它們吃樹葉的“沙沙”聲。假如此時,你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獨立山岡,就會感覺自己仿佛也飄離在塵世之外,靜聽著受自己憐愛的生命在蓬勃地生長。
“催草”期間的柞蠶,條條黃胖透亮,就像一件件精琢的工藝品,煞是可愛。偶爾閑下來的時刻我喜歡輕輕捉一條放在手掌心,端詳它那縮頭縮腦胖嘟嘟,一動也不動的模樣。漫步樹林,一條條黃色的柞蠶縮在光禿禿的樹枝上,猶如一顆顆熟透了的櫻桃;但仔細觀察,時而也會發現幾條遍體綠如翡翠的變異柞蠶混雜其間。在和煦的陽光下,色彩斑斕的蝴蝶上下翻飛,再點綴著小鳥的歌唱,此情此景真使人心曠神怡,情不自禁地陶醉其中。
“催草”的半個月過后,柞蠶就開始吐絲做繭。柞蠶做繭不像家蠶那樣嬌氣,它不懼風雨,也不需要放蠶人的任何幫助。它在任何一顆樹枝上選好位置,便用嘴里吐出的濕漉漉的絲固定樹枝。有時它們要憑借山風和樹枝的彈力,并用嘴里的絲線吊著自己胖胖的身體拉好幾根主要的網線,再不規則卻恰倒好處地將就近幾根受到山風干擾的枝頭固定好,然后再選定一個合適的角度吐絲做繭-——它成千上萬次地重復著那單調的動作,一圈又一圈,直到干縮了身體,吐完了最后一縷絲。
在吐絲的過程中,如果蠶子不幸受到鳥雀的攻擊,而雀鳥們又無法從絲網中將蠶子抓走,那么只要一息尚存,蠶仍然會頑強地支撐著受傷身體,任傷口流淌著黃色的液體,繼續努力地吐著蠶絲,一圈又一圈,直到生命終止。但是,這樣的蠶繭大多只是半成品,收購站只能當做殘次品收。“掌棚匠”告訴我,這叫“血蠶。”蠶做好了,也是金黃色的,當繭被山風吹干后,就變成了黃褐色,像一個個獼猴桃,此時就該去采摘了。
這一年,我們放的十萬條蠶,收了超過一千斤的一級蠶繭。用“掌棚匠”的話來說,我們放了個“紅場”——豐收了!
放蠶前后經歷了整整47天,這段時間對人類而言算不了什么,而對柞蠶卻是整整的一生——絕無僅有的一生,只有放蠶人才了解的一生。
而今,時間已過去了許久,很多事都以淡忘,唯有當年灑下過汗水的插隊落戶之地沒有忘;當年放蠶時住的小窩棚沒有忘;柞蠶那面對強敵的殊死一搏,那呼喚太陽的姿態和那不管傷殘努力吐絲的意志沒有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