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黃昏,回到老家,路過久違的老磨坊,停下,屏息靜聽,隱隱約約有低沉的隆隆之聲,像隱忍欲發(fā)的雷鳴,像老人深沉的嘆息。循聲走近,透過破舊的石屋上一孔角形小窗,見昏黃的油燈下,一頭小毛驢在一步一點頭地拉磨。磨盤沉沉地轉,盤上堆放的玉米粒顆顆似金,簌簌陷入磨中,又變成燦燦細粉隨轉動的磨盤流瀑一般落下……
魯南鄉(xiāng)下的村頭大都蓋有磨坊。磨坊通常是干打壘的石屋,壁上挖幾個角形小孔為窗。房前幾株大樹遮天蔽日獨成一景。簡陋的房子里一般設有石磨或石碾,是村中的公產。一村百十戶人家的米面皆在此加工,在我老家的村口就設有這樣一個老磨坊。厚重的石磨由粗礪的紅砂石鏨刻而成,轉起來隆隆作響,似天與地的磨合,其聲沉悶如雷,夜深人靜之時,一里之外都能聽到。童年的時候,每每聽見磨響,即面露欣慰之色。磨響著,就說明鄉(xiāng)親們碗里有糧。磨不閑,肚不空,莊稼人還盼什么?
小時候,就愛蹲在磨坊門口看小驢拉磨。一塊黑布蒙住小毛驢那對天真明亮的大眼睛,像被土匪綁了票的孩子,在笤帚疙瘩的催促下老老實實一圈一圈走著那永遠走不完的圓。小毛驢是否一直誤以為自己是在長途跋涉?呆呆看上許久,總覺得很好玩,小毛驢總以為已經(jīng)走了好遠好遠,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在原地團團打轉,依然是腳踏黃土,并不曾飛騰云端。小毛驢拉磨辛苦不說,還須抵抗那濃濃糧香的誘惑,再餓再饞也得不上一口。苦苦干上半天,才被人牽扯到門外吃上點干草,喝上桶涼水,就地打上幾個滾兒,抖抖一身塵土與疲倦,便又被蒙上眼睛套在磨上,走那個無盡無休的圓。
聽老人講,并非所有的毛驢都能拉磨,它們是上天的精靈,各有脾性,愿干的活也各不相同。有的毛驢打死不拉磨,你硬將其套上,任你推拉打拽,它四蹄生了根似的動也不動,氣得你沒點脾氣;也有狡猾的,吆喝緊,它就緊走幾圈,吆喝慢,它也漸走漸慢,最終停下歇工;有的看上去拉得挺賣力,伺你麻痹,伺機伸嘴從磨上偷幾口糧吃;也有的一上了套拉不幾圈就又撒尿又拉糞,稀里嘩啦直往磨上噴,沒人敢用;有的是任家庭婦女怎么吆喝怎么打,死死站著不動,可一聽霸氣的爺們兒聲音,就跑得火急火忙,吁都吁不住,叫你哭笑不得。
童年的記憶中,春節(jié)之前是老磨坊最忙碌的時候,家家戶戶都要磨上點麥子包餃子蒸饃。那時候,農村的經(jīng)濟還很落后,家家的糧食有限,一家的麥子太少蓋不住磨底,就幾家合著磨好后再分。孩子們這時都喜歡圍著磨坊玩耍,聞著老磨坊里飄出的幽幽麥香,聽著大人們的歡聲笑語,哪個孩子不樂得心里開花。盼著新年早到,好吃頓又大又白的饃和一年僅得一次的香噴噴的餃子。那時老石磨嗚隆嗚隆的吟唱徹夜不停,夜靜更深,那歌聲就回響在莊稼人的夢里,給每個人心頭都抹了層蜜。特別是冬日的雪后,老磨坊同樣也成了小麻雀的食堂,都嘰嘰喳喳停在樹上房上,蓬松起羽毛抵御寒冷,趁人不備就云似的落下一片,爭吃那些地方的殘糧碎屑。一有動靜又云似的騰起,重新在樹上房上嘰嘰喳喳,給大雪覆蓋的村莊和田野平添了不少生氣。
過春節(jié)時,常和一幫小伙伴到磨坊游戲,我爬上磨盤要大家推著轉,可沒人理睬,反躲得遠遠的。香草說:“坐磨上,爛褲襠,人人罵,要遭殃!”我趕緊下來。我不懂得,石磨之于莊稼人近乎圣物,容不得褻瀆。過年他們要給磨貼上福字,在磨眼里燃上炷香,感謝它一年里所給予的幫助并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沒有石磨,莊稼人無法生活。質樸的莊稼人知恩必報,永遠懷著一顆感恩之心生活,認為萬物皆有靈性,一切均為上天賜予,每人一生得多得少都命中注定,所以心態(tài)就特平和。沒有奢望,也就沒有煩惱,就總能生活于安寧幸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