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1965年,我小學畢業后,考上了縣立完全中學,那一年我十二歲。在那個年代,能考上中學,對于生長在大山深處的農村孩子來說,無疑是一場夢。
大家都替我高興,可是父母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距離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我上學的學費和學習用具,還有衣服被褥,沒有一點兒著落,家里連一塊錢也沒有,父親愁得總是蹲在窗臺底下,“吧嗒、吧嗒”不停地抽著旱煙。
那時候,我們村子里有一家裁縫鋪,裁縫師傅是布匠,用棉花紡成線自己織布,這種用手工織出來的布我們那兒叫家織布。母親把這幾年紡出來的棉線拿出來,求布匠師傅織兩塊家織布,給我做衣服和被褥,布匠聽說給我上縣城中學穿和蓋,特意加工,織的很細致,還免收了手工錢。母親把織回來的家織布拿回家里,用飯米湯一遍又一遍地漿洗后,再用棒槌叮叮咣咣地再三錘打,最后用清水洗干凈后,用燃料把它染成藏藍色和青色花布,這種做法就像浙江桐鄉烏鎮里的洗染作坊工藝一樣。藏藍色的用來做夾襖和夾褲,青色花布做被褥。布料染好,在太陽底下曬干平整后,母親便開始一針一線地給我縫了一套秋天上學穿的新夾襖和夾褲,又精心地趕制了一套新被褥。
明天,我就要去縣城上中學了,交通工具成了一個大難題。我家距離縣城要走30多里的土路,村里和公社所在地到縣城都不通公共汽車,不要說拖拉機,就是馬車和自行車也都沒有,我還要帶著行李、包裹什么的,步行去是不可能的。怎么把我送到縣城里去呢?一家人愁得一時想不出好的辦法來。
后來,還是父親想出了一個辦法。父親當時在生產隊做飼養員,他靈機一動,要用毛驢送我去縣城上中學。
夜,已經很深了,母親還沒有睡下。朦朧中,我看到母親坐在煤油燈下,不停地忙碌著,睜眼一看,母親是為我縫制新書包,書包的布料也是家織布的。
母親那張帶著滿臉皺紋的臉,映在微弱的煤油燈光下,顯得更加灰白和消瘦。一針一針穿梭著,不時的把針尖在頭發中間劃了幾下,劃掉粘在針尖上的線茸茸。線斷了,母親把兩只手送到煤油燈下,一只手捏著針,一只手捏著線頭,一連穿了幾次也沒有把線頭穿進針眼里,對于眼睛不好的母親來說,穿針引線真難。
我在一旁看到母親穿線這么難,便爬出被窩,接過母親手里的針和線,一下子就穿進針眼里去了,遞給了母親。
“還是小孩子眼睛尖,不行了,老了,”母親自然自語,看了我一眼:“快睡吧,明早還要趕路呢。”
我穿進被窩,慢慢地又進入了夢香。等到母親把新書包縫制完成后,已經到了二更天了。母親一夜沒有睡覺,又收拾收拾其他物品,便下地開始到外屋的灶臺打火燒水做飯了。
天還沒亮,住在生產隊隊部喂牲口的父親,老早就把借用的毛驢喂飽了,與提前接班的另一位飼養員交接了一下后,帶了一些草料,把毛驢牽到家里來了。
母親把早飯做好后,把我叫醒。我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把母親早已放在我枕邊的一套新衣服穿上,正合身。母親的眼睛視力不好,總是淌眼淚,但是做的針線活很好,一針一線不比縫紉機做得差。盡管不是制服衣服和制服褲子,但穿在身上,霎時感到一股暖流涌向了我的胸膛。
那時候,已經過了“困難時期”了,雖然平時吃不到白米飯,但是也很少吃稀糊糊了。父親在窗外整理毛驢吃的草料,哥哥也早早起來了,只有弟弟還躲在被窩里。母親把一小盆高粱米干飯,我們那兒叫熟米干飯端上來。母親炒了一盤土豆絲,還燉了一碗雞蛋糕,我好久沒有吃到這樣可口的飯菜了。
父親把母親縫制的一套新行李整理好,放到毛驢背上。母親把一個用紅布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小包,裝到上衣里邊貼身的衣兜里,囑咐說:“這里有五塊錢,是給你的學費和伙食費,在路上別往外掏,到縣城后就交給學校。”
我問母親:“媽,家里不是沒有錢了嗎?”
“別問了,”母親有些哽咽,揉了揉眼睛,把煮熟了的幾個雞蛋裝到新書包里,背到我的肩上:“路上餓了和你爹一起吃。”
就要離開我生活十二年的大山,去縣城上中學了,我的心,好久不能平靜。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去縣城,而且還要在那里長年吃住、學習和生活,我的心一直蹦蹦地跳著。
父親把行李和草料墊在驢背上后,把我抱起來放到驢背上騎好,說了聲:“走吧,”牽著毛驢向大門外走去,母親一直把我送到村頭。
山里的天,總是亮的晚,我騎在驢背上,只能看清在前邊牽著毛驢的父親的輪廓。走出村外,我們沿著一條小河邊的石頭路向縣城方向走去,這也是出村唯一一條通往縣城的路,兩邊是大山,寂靜得很,除了路邊小河里的水嘩嘩地流淌聲外,剩余的聲音就是毛驢的四只腳踏著石頭路發出的“咔吱、咔吱”地響聲了。
大概走了8里多路,東方見到了魚肚白。父親把拴在毛驢籠頭上的韁繩纏繞起來,讓毛驢自己沿著路向前走,我仍騎在驢背上。父親時而跟在毛驢的身后,時而到毛驢的旁邊一路小跑,不停地吆喝著:“駕、喔、吁!”
約摸又走了十幾里路,毛驢開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父親是生產隊的飼養員,對這些牲畜非常有感情,看樣子有些心疼,便不再吆喝它了,隨后,毛驢便放慢了腳步。
父親也有些累了,掏出別在腰帶里的煙袋鍋子和煙袋口袋,把眼袋鍋子送進煙袋口袋里裝滿旱煙后,用火柴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旱煙便在煙袋鍋子里燃燒起來。
父親一邊跟在毛驢后邊一大步一大步往前走,一邊“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煙來,這是父親的習慣,大概用這種辦法來解除一些勞累吧。
遼西地區九月的天氣漸漸的涼了,特別是日出前就更涼了。我騎在驢背上,穿著母親做的新夾襖,雖然是里外兩層,一開始感覺還不算涼,但時間久了就感覺一股股涼風從后背鉆了進來,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父親趕緊把他穿的外套,也是一件夾襖,脫下來遞給我,讓我穿上。父親多年勞累,氣管不好,體瘦怕冷,就是在夏天也穿上這件夾襖。
“我不穿,爹,把我抱下來,你騎驢,我自個兒下地跑一會兒就暖和了,”我有些心疼父親。
父親說什么也不讓我下來:“你騎著吧,爹不累也不冷,跑一會就暖和了。”后來我說要下地撒尿,父親這才把我從毛驢背上抱下來,但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會去騎上他那心愛的毛驢背上去的,且執意把夾襖給我披上繼續趕路。
天色已經大亮了,紅紅的太陽在東邊的山坳里慢慢地升起來,露出了半個臉,山澗、河流在早霞的映照下五光十射,格外漂亮。
馬路漸漸的寬了,路兩旁的莊稼地清晰可見:昂著頭、挺著腰的紅高粱,垂著頭、彎著腰的谷穗子,一片片長滿胡須棒子的苞米地——,這一切我是那么熟悉。路旁,一隊隊生產隊社員開始下地出工了,一輛輛馬車的鈴聲不時的在我的身邊掠過。
我照常騎上毛驢,父親仍舊跟在毛驢后邊小步快跑。大約到中午時分,父親說快到縣城了,便選在一座小橋邊停下休息。父親把毛驢拴在一棵小樹上,把草料放在一個事先準備好的布口袋里,敞開口,讓毛驢吃草料。我和父親便拿出早上母親給我們特意烙的糖餅,就著兩個煮雞蛋,開始了我們的午餐。父親沒有吃糖餅和雞蛋,我怎么讓他吃,他只是說一句:“你吃吧,吃飽飽的,”在另一個挎包里掏出一塊苞米面餅子,一個咸菜疙瘩,大口大口地啃起來,不時地喝一口用空罐頭盒子在家里灌滿的白開水。
“天頭還早,吃飽了在這睡一小會兒再趕路,”父親把驢背的行李搬下來,讓我睡下,便牽著毛驢到小河邊去飲水。毛驢吃飽喝足后,也趴在了地下。父親坐在我和毛驢身邊,又“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煙袋。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我醒了,父親讓我到小河邊洗了一把臉,又把我抱上毛驢后背,開始向縣城走去。
縣立完中在縣城的近郊,這條路正好通到這所學校大門。快到學校大門口了,一幅橫掛在學校大門“歡迎新同學入校”的大幅標語映入我的眼簾,大門內外人流熙熙攘攘。
父親把毛驢拴在門外不遠處的一個小樹上,他看著毛驢,叮囑我拿出錄取通知書,按照通知書上寫的班級,找大學生打聽在哪辦手續,父親約好在小樹旁等我。我按照通知書的說明打聽到一年八班的報到地點,填寫完報到手續,交了伙學費、伙食費和糧票后,便回到父親這里,告訴父親把手續辦好了。
父親拉著毛驢,隨著我穿過人群去找我們的宿舍。騎著毛驢上中學,在報到的同學中可能我是第一個,他們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們爺倆。
到了宿舍門口,父親把行李、包裹物品等搬了下來,幾個先報到的大同學雖然不熟悉,看見我們爺倆這么艱難,都紛紛上前幫助搬東西,有的還圍著毛驢轉,感到好玩。父親進宿舍看了看鋪好的被褥,說了句:“我走了”,便出門拉著毛驢向校門外走去。
我急忙追了出去,依依不舍地拉著父親那雙瘦弱又長滿老繭的手,久久不愿松開。
“好好念,等放寒假爹來接你。”父親那雙凹陷、深邃的眼窩有些濕潤,急忙扭過身去,沿著來路頭也不回地走了。
望著父親那步履蹣跚、漸漸遠去的背影,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父親已經走遠了,我仍然站在那里,向著父親遠去的方向一動不動,父親那句簡短而質樸的話語又在我的耳邊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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