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重的父親已經盡自己所能,為我提供勇氣去面對生活的挑戰。他很累,該休息了。
父親患了帕金森氏病。他被困在床上,僅僅幾年里,44歲的身體就老了那么多。它仿佛屬于一位老人,而不是—個頭發依然烏黑的男子。
那時我9歲,剛剛被母親拋棄。“我不會離開你。”父親在電話里說,然后讓祖父帶我去療養院看望他。
那個地方氣味很難聞,我想吐。這是我踏進療養院的第感受。我并不清楚父親必須接受什么樣的治療,更不了解他的身體和心靈上正在經歷什么樣的屈辱。
極為常見的情況是,即便只為喝一杯水或為下床坐在椅子上以緩解一下酸痛的身體,他也必須耐心等待很長時間。他患有很嚴重的褥瘡,但護士要過幾乎一個世紀那樣長的時間,才會過來為他翻身,以使他身體的一側能得到休息。
即便如此,父親也沒有放棄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他總是懷有一種堅定的信念:有朝一日,他會從床上起來,走出被迫忍受的那些可怕的地方。他甚至讓祖父為他和我買了兩輛一模樣的綠色單車,并拍下照片擱在房間里,以便每天都能看見。
“你等著,我會和你一起騎的。”當父親這么說時我充滿期待。他黑色的眼睛閃爍著希望的光茫,精疲力竭的面容上含著微笑,這些都讓我相信他很快就能回家,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到那一天。
多年過去,綠色的單車依舊是一張掛在父親病房的照片。他的身體始終精疲力盡,但希望從未遠離。“我覺得過不了幾天,我就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了。”父親充滿喜悅地告訴祖父,那時他已經失去對手的掌控,不得不依賴護工喂食。而如果我出現在探視時間里,他還會加上這么—句:“你每天都擦拭我的車了嗎?等著我,我們一起騎車,那天不遠了。”
父親在我心里成了一個神話,永遠堅強、不會被打敗。我甚至把去療養院探望父親升華為—個儀式:每當遭遇困境時,我不由自主就會想從他那里得到幫助,并的的確確在和他的短暫相處中,得到無窮的力量去回擊生活里的種種挑釁。
“你不會會離開我的,對吧?”我對他說,“我們都會好的。”
但我漸漸不再是個總依賴父親的小姑娘,學業工作愛情,這些都分走了我的精力,而且我學會了獨自面對問題,去療養院的次數越來越少。23歲那年,我在曼哈頓找到令人艷羨的工作,同時也接到祖父的電話:父親去世了。
他不會—直在那里等我,他敬棄了對我的承諾。我突然意識到。
堅持了14年的父親放棄了令他痛苦的身體。做出決定時,一直守候在他身邊的祖父母沒有告訴我。“告訴你又能怎樣呢?你能阻止他的決定嗎?”祖父在電話里坦然面對我的憤怒,“栽理解你的心情,你不想他離開,可是孩子,我是他父親,我知道他已經盡力了,他很累,他需要解脫。”
我的憤怒也許來自父親無法實踐他的諾言,我定期為他護理那輛從未騎過的綠色單車,等待他回家的奇跡,現在看來更像個笑話;也許來自神話的隕落,在我心里他是最好的,他是絕不向命運屈服的普羅米修斯。他努力掙扎了那么多年,給了我那么多面對困難的勇氣。可最后,他拋棄了所有人,尤其是我。
在憤怒的驅使下,我拒絕參加父親的葬禮。
葬禮結束后,祖父給我寄來父親指定留給我的遺物,一張有深深折痕的紙條,我閱讀著紙上的內容,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
“這是我的證明,因我生病臥床不起,所以父親為我寫下這個證明。在這個患病的身體中,我的頭腦也許受到了束縛,卻不代表我的心靈。我的那一部分一直荊將永遠自由。我心智堅定,依然懷有將會獲得自由的信念。這信念就和我決不離開你一樣堅硬不可摧毀,因比,我親愛的女兒,我將一直在你身邊,守衛著你,保障著你的安全。我愛你一如往昔。”簽字人:保羅巴西特。
我真幼稚,竟然去要求一個失去身體自主權的病人,希望從一個永遠與病魔抗爭的偶像那里獲得源源不斷的力量。如果他不是我的父親,不是擔憂女兒對他的這份依賴,他早就選擇去天國自由自在地騎單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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