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掛上電話我就開始寫這封信。抱歉我騙你說我馬上就要睡覺了。你問我書中有沒有寫到你,呵呵,當然有。你是我的血液的源頭,我的父親,我對男性所有好感的來源。我的嘴唇輕輕動兩次,就可以吐出的音節:父、親。
我沒有在D(dad)中寫你,而是選擇在F(father)中寫,因為我想我們對彼此的感情不止于平凡的父女之間。
我要說,我生命中所有的神奇是在這個F。我的所有情感所有勇氣所有善良所有付出所有脆弱所有堅強所有的所有,是給這個男人。
你還記得嗎?我初三的時候我們一起在電視臺做一個關于父親節的節目,主持人問我,你覺得你從爸爸那里獲得的最有意義的是什么?我說是我的血脈。我說我身體里流淌著的是他的血,這才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現在依然可以平靜篤定地說這句話。我記得你當時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每一年能見到你的日子不過兩三個月,總是聚少離多。你在我兩歲時終于厭倦了在省委機關里寫報告的生活,索性停了薪去了南邊那個遙遠的海島。所以在我的童年,父親永遠都是一根通向遠方的電話線,我會每天拿起電話用稚嫩的聲音詢問: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啊?答案總是快了快了。然后某一天一覺醒來發現我的枕頭旁邊堆著一個大大的洋娃娃或是一套漂亮的格子洋裝時,我就知道爸爸你是真的回來了,然后就急忙跳下床奔向你。有的時候你穿著大T恤衫留絡腮胡子,有的時候是西裝革履的樣子。太年幼的我,不太記得你的模樣。你在家的時候極少,以至于當你外出回來時抱著我到院子里散步,周圍的鄰居會以為我家來了陌生的客人。我小聲地解釋說不是的不是的這是我的爸爸,然后難過地低下頭,不知怎么地就覺得有很羞愧的感覺。你沒有目睹我一點點地從一個小丫頭變成現在的模樣,不知道你是否會和我一樣對此表示遺憾。
父親,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我的父親是和別人不一樣的。你不是每天早上八點就拎著公文包上班,卻每晚都在桌子前寫字寫到很晚。你說這輩子什么也沒有留下,也要留給我這個背影。你從不兇巴巴地要求我背誦唐詩三百首,卻經常笑著看著不滿四歲的我提著顏料桶在家里墻壁上亂畫,然后帶我去公園畫旋轉木馬。你說“神童”二字,不是“童”褻瀆“神”,而是“神”褻瀆了“童”。一直到現在我都很感謝這些話。
但是我也是很向往那些平凡中見內力的父愛。比如一家人早晨起床一起圍在桌子前吃早餐議論電視里的新聞再各自上學上班;比如放學時下雨了可以看到家長在學校門口舉著傘接我回家;比如那些最稀松平常的溫馨。但也許我注定就是要以更加沉重的方式來獲得我的父愛。是這樣嗎?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你做過很多很多的事情,你有的時候是潘導,有的時候是潘老師,有的時候是潘總。我估計你自己都不記得所有了,但是你要記得惟一不變的稱呼是潘萌小朋友的父親哦。雖然,你沒有參加過幾次我的家長會,但是不管我是小學還是中學,我的老師都知道你,都會在下課后摸著我的頭,詢問我你的情況,那個時候我感到很驕傲。雖然,你從來不知道我的課文上到了哪里,雖然,你從來不知道我又換了新的小熊辮繩。
你是一個如此喜歡和命運抗爭的人,所以會經過很多很多痛苦。有很多故事你都是等我慢慢長大了以后才一點點告訴我的。你說做人,做一個男人,最重要是三個字:經得起。而我越是長大,就發現自己對你的感情由許多的崇敬變化為了許多的憐憫,我會心疼你,可憐你。望著你的臉,我往往感到不忍。很多時候我甚至希望你庸俗平凡,但是平安、健康、快樂。我希望你過安逸的生活。可是你就是這樣的人呀,就如同你吃菜講究的是色香味而不是營養搭配一樣。我想你大概到了80歲,還是會面對不滿意的生活立馬轉身就走吧。我拿你真是沒有辦法。
父親,你說你惟一不能放棄的就是自由和對我的愛。我總是有種錯覺,覺得你是背著對我的愛然后四處漂泊。可是,我逐漸長大了,你也就逐漸老了。你果真要這樣漂泊到死嗎?每一年的除夕我站在家門口聽你拖著箱子由近及遠的聲音時,我就想大概從來沒有一個女兒以這樣的方式愛著自己的父親。很多時候我只能看著你遠去的背影,日漸蹣跚。
現在我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我們一起做的陶瓷盤子,你的盤子里畫了落日跌進山谷中的油畫,我的是卡通的一個美女頭像,它們擺放在一起多親密。看著看著我就想起那天我們倆挽著袖子在窯里燒盤子的情形,你滿臉的汗,但表情那么喜悅,就像一個比我還小很多的小男孩。寫到這里我捂著嘴輕輕地笑了。
去學校報到的那天你陪我到超市里采購了很久,大大小小的東西裝了整個推車。快要推去付賬的時候我發現還少了一樣東西,于是就叫你看著車子坐在椅子上先排隊。等我拿著東西回來的時候發現你已經靠在椅子上睡著了,還輕輕地打著鼾,一只手還抓著推車把。其實只不過短短的兩三分鐘而已。那一剎那我覺得喧嘩擁擠的超市突然寂寞了下來,我安靜地站在你面前看著你,看了很久很久也不舍得把你叫醒。我第一次那么深刻地感受到你的疲憊之態,畢竟,已經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寫到這里,我自己突然被這“年近半百”的說法嚇了一跳。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很英俊的男人,可是最近你卻顯得越來越邋遢起來,有一種老邁的跡象。愛重復■,愛隨手關燈,愛打盹。英雄遲暮大概是比美人遲暮更可悲的事情吧。我簡直不忍心在幾十年以后看到你連話都說不清楚,飯湯灑了一身的樣子。你是我的父親啊,是那個永遠把我扛在肩上的男人啊。到了大學里我經常在電話上和你訴苦。你告訴我說上不上大學無所謂,你說上哪所大學也無所謂,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要是有后果我愿意和你共同承擔。我想這句話不是所有的家長都能發自內心說出來的。可是我明白你的意思,就像我小的時候我們經常有的對話:
“寫不寫作業?”
“不想寫。”
“真的不想寫?”
“真的不想。”
“一點點也不想寫啊?”
“一點點也不。”
“好吧,那就不寫了嘛,過來看《西游記》吧。”
你不在乎我是否分數高、考得好,是否有實惠的前途,是否好找工作,你給我自己選擇,你要我自己學會如何平衡自己的生活,如何成長。在我可以獨立思考的時候你就已經把我當成一個需要認真對話的對象,就像掛在書房里的那張大照片一樣,小小的穿著毛絨開衫的我,和大大的穿著破爛休閑服的你,都翹著二郎腿,排坐在一條長凳子上,一大一小兩張臉上是類似的眉眼和相同的得意的表情。我們把這張照片命名為“平起平坐”。就是這樣,你的那些文學界的朋友們說我們的父女關系很后現代的。我還沒弄明白后現代是什么,但是我喜歡。
父親,其實我想我的這一輩子,只有一個愿望,就是能夠成為你的驕傲。我現在所有的努力也是為了實現它。我要讓別人覺得,我配做父親的女兒,我和你一樣好。
我不指望這封簡短的信就能說清楚這種深入我靈魂的情感。
我用我所有的所有來愛你,從過去,到現在,到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