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穿上了我那件挺漂亮的綠色禮服,打著皺邊的領結,戴著那頂繡邊的小黑絲帽我懷著悲痛的心情,也一并邁著沉重的步子,步步走向教室。平常的日子,在上課前,課室總有一陣喧鬧。可今天,一切都偏安靜。孩子們都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可憐的孩子!他們全都掛著一臉的憂愁,他們今天也似乎明白了許許多多……在異常中,我忽地發現,課室后排一向空著的板凳上坐著好些鎮上的人,他們也一樣的肅靜。其中有郝叟的老頭兒,戴著他那頂三角帽,有從前的鎮長,從前的郵遞員,還有些旁人。他們也定是來紀念這深沉的最后一課。郝叟還帶著一本書邊破了的初級讀本,他把書翻開,攤在膝頭上,書上橫放著他那副大眼鏡。
看著這動人的一幕,我渾身都充滿的力量,充滿了希望。我還能教授這最后一課,我還能看見我親愛的同胞們,更能再一次感受祖國自由的氣息……平常在桌子上緊敲著的鐵戒尺,今天也安靜了。就連它也陷入了悲傷的逆境中。我只好把冰冷的它夾到胳膊底下去。“咚……咚……”上課的鐘聲打響了,也是那樣的沉重。這時候,我發現小弗郎士的座位上空無一人。這孩子又遇上了什么事?我猜測著,是去了找鳥窩,還是去到了薩爾河上去溜冰?哎,這能全怪他嗎?!哎,他昨天的功課完成了嗎?那條分詞用法他背好了嗎?……
我聽見有人在輕輕地推開門。是誰?是小弗郎士嗎?真的是他——小弗郎士!只見他面紅耳赤,更不敢抬起頭來,只顧悄悄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可憐的孩子!他一定是怕挨我的罵。“快坐好,小弗郎士,我們就要上課,不等你了。”我溫和地向他說到,盡可能安慰這孩子。我不應向往常一樣責罵他。回顧過去,難道我就沒有值得深省的過錯嗎?看著一張張憂郁的小臉,我也開始了今天的講課。像剛才對小弗郎士說話那樣,我即柔和又嚴肅地說:“我的孩子們,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們上課了。柏林已經來了命令,阿爾薩斯和洛林的學校只許教德語了。新來老師明天就到。今天是你們最后一堂法語課,我希望你們多多用心學習。”聽了我這話,小弗朗士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接著又露出了難過、懊悔、失望的表情,最后變化成了仇恨、咬牙切齒的表情。
接下來,我讓孩子們盡可能努力地背書。不知不
覺,該輪到小弗郎士了。開頭幾個字他就弄糊涂了,只好站在那里搖搖晃晃,頭也不敢抬起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夠難受的了,因此我并不責備他。可這卻激起了我心中不可平伏的思緒。“這就是了”,我激動地說,“大家天天都這么想:‘算了吧,時間有的是,明天再學也不遲。’現在看看我們的結果吧,唉,總要把學習拖到明天,這正是阿爾薩斯人最大的不幸。現在那些家伙就有理由對我們說了:‘怎么?你們還說自己是法國人呢,你們連自己的語言也不會說,不會寫!……’不過,可憐的小弗郎士,也并不是你一個人的過錯,我們大家都有許多地方應該責備自己呢。“你們的爹媽對你們的學習不夠關心。他們為了多賺一點兒錢,寧可叫你們丟下書本到地里,到紗廠里去干活兒。我呢,我難道就沒有應該責備自己的地方嗎?我不是常常讓你們丟下功課替我澆花嗎?我去釣魚的時候,不是干脆就放你們一天假嗎?……”我越說越激動,從這一件事談到了那一件事,談到法國的語言上來。“法國語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最明白,最精確。我們必須把它永記在心,永遠別忘了它。忘了國當了奴隸的人民,只要牢牢記住自己的語言,就好像拿著一把打開監獄的鑰匙。”說到這里,我翻開書講語法。我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在離開前全教給孩子們,一下子塞進他們的腦子里去。
在下面的習字課上,我給孩子們發下新的字帖,帖上都是些美麗的圓體字:“法蘭西”“阿爾薩斯”“法蘭西”“阿爾薩斯”。孩子們個個都是那么的專心,教室里是那么的安靜!聽見鋼筆在紙上沙沙的響,我心想著:唉,孩子們,這是我教給你們的最后一節習字課!孩子們,請永遠記住,法蘭西是我們的祖國,阿爾薩斯是我們的土地。我們是法國人!生生世世,永不停息!轉眼間,最后的一課將要結束了。我愣住了,愣在了椅子上,一動不動,瞪眼看著周圍的東西,我要把今天的一切珍藏在我永恒的記憶里,永不停息的生命里!忽然,教堂的鐘敲了十二下。祈禱的鐘聲也響了。窗外傳來了普魯士兵的號聲——他們已經收操了。我猛地站了起來,渾身都僵硬了,只有孤獨的心碎。“我的朋友們啊,”我說,“我——我——”但是我哽住了,我說不下去了。我轉身朝著黑板,拿起一支粉筆,使出全身的力量寫上“法蘭西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