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告訴我,如果不能擁有,那么最好的選擇就是不要忘記。
可直到我的記憶枯萎成泥土里的沙塵,我才知道,
——如果不能擁有,那么最好的選擇就是忘記。
與眾不同的選擇
雨行三月青堤長,傘孤情深雕空廊。
仰蒼挽袂遲停云,俯莽執手攬輕荒。
浥塵花語別后聞,晚雪相思才初嘗。
可憐輪回回幾度,桃下夭華開斷腸。
大約是在八百年以前。
三月微雨
樹葉沙沙。這聲音輕輕地往耳里鉆,讓人感覺很有些癢。但這樣的輕柔卻逃不過人們的懷疑,懷疑它是不是一段綿長而難忘的回憶,——故而閉著雙眼細細地享受著。
“逃”字一詞用得很貼切。
身背的桃樹根卻是硬的。我安然地倚靠著,瞇著雙眼,微微嗅著空氣里漸漸蔓上的水汽。深心里的倦就似這樣被濡濕了,失了苦苦的味道,泛出點清甜的氣息。
我站了起來,慢慢地伸了個懶腰。微寐的雙眼有些受不了樹蔭外忽至的涼光,皺了皺眉,才睜開了眼。青空被蒙封上了一層水色,長堤十里上也少見人跡。而此刻我卻只想著,青色的雨若飄零在我輕現的脖頸上,又會是一種怎樣的愜意?我執起了一旁的油紙傘。這傘是舊舊的,而它的份量卻恰如其分地壓住了我隱隱欲逸的心,使我小寐后尚存麻軟的腳趾沉實實地踏在淺弱的草色上。
向前踩出的一步,似乎打攪了沉沉水色下的壓抑,一束束雨水飄搖而下,碎碎地融化在了青草淺忽的呢喃里。——這琴聲初泛的天地,貫穿在我的眉眼,有些籠統地系住了我的心。
我一步一步小心地踩著,只怕這嬌柔的雨兒有些許的不如意。傘也已經撐開,舉眼前望,化不開的簾子淅淅瀝瀝。——而最中央卻是一道素色的身影,若隱而若現。
還有人,在流連不去嗎?
傘外傘內是截然不同的光陰,而只有傘沿滑落的細雨才知道,——這兩種光陰都有同一個名字,叫做落寞。
那身影忽現眼前的時候,我竟會畏葸不前,那是個女子,而她身后輕挽在腰際的手卻有一種僅僅是在這赼趄紅塵里輕輕拂過就會讓人心生憐惜的感覺。如此無瑕、天衣無縫地掩映著這微雨三月。
忽然,她回過頭來,細細地盯住我看,這一刻,我沒了神思,任憑那傘從指間滑落,跌在泥土上。
“能為我撐一會兒傘嗎?”
她悠悠地笑了起來。眉眼鬢發間似乎染上了雨的色調,流麗得讓我想起了一句詩,
——影落明湖青黛光。
我回應著茫然的笑,俯身撿起傘來,動作充滿輕柔,怕打破了這一頃的碎夢。
我走近了去,她卻轉過了頭。從側看著她,她的眼里依舊只是湖光山色,蒙蒙青雨。
“這位軟玉溫香……”話還沒有說完,她便用一節指印住了我的唇線,感覺涼涼的,卻有一抹淡淡的香氣,全不似人間的氣息。
——“緘口,聽雨。”
她說的時候還是微笑著。這笑,
——宛若踏歌之下的陌上桃花。
只是這晚風懂得太淺薄,我還沒來得及記住這一刻的恍惚。這風忽忽一轉,銜著細雨默默,印進了我的眼,模糊一片。
這生最美的桃花就這樣凋落在了悠悠細雨里。
流年熏風
天色傍暮,雨聲漸歇。茫茫然,氣氛里多了些夜的沉靜。
她好像是累了,就坐了下來,望著我說:“不坐一坐嗎?”而此刻我眼中的她,似乎有些不清晰。——她坐在徂夕里,身邊靈動的光影捧起了她的衣袂,此刻沒有風,而那種飄飄欲出卻是如此真實。她不像是這條世路的行者,因為你看著她的時候,就像望著一場酣而靜的夢眠。而你,已不知身在何處。
她見我沒有動作,便幽幽轉過頭去,錯覺般地嘆了口氣,說:“這樣的斑斕流光,卻沒有一張古韻的琴,倒是有些可惜了。”
我順著她的話望向西處,——那是一種很輕很薄的光,漂在水上,不經意的話,還難以發現它正被水的舞蕩捻作塵羽,散溢于水色茫茫中。
我走遠了些,從枝杪折下一枚葉。她看著我,口唇動了動:“你——”不過她沒有說下去,因為我把那片葉子橫在了自己的唇前,氣息微顫,便有一束聲音灑遍了天空。那聲音姑且算是一章樂吧。這樂聲忽忽一亮,那流云、那闌夕、那輕波、那烏瓦、那行人,似全都沉在了樂底。
12
我感受著這片葉的青澀,它有與眾不同的脈絡。同樣,也有與眾不同的心曲。我只是將它放大,再圓以我自己的小思小想。就像那句詩,——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吹得累了,我就把那片葉子深埋土間。而再望向她時,她的身后,已是一輪夜了。
她坐在岸旁,卻將一只鞋兒除了,踩在黯黯的波光里。我不由又是一陣心痛,只是不知痛在何處,又是為何而痛。世路的荊棘怎是這樣的輕柔所能承負的?而她只是很靜地看著我,眼像是一口井,一口不透光的井。
“你——”她像是再繼續剛才未完的話。“你——叫做甚么?”
“小可澹臺汝。”我這樣說著。
而到了這一刻,我忽然感覺心里有些情感捏揉在了一起,有些痛有些癢。我想我是忘了一個字怎么寫,這個字念作——情。
“吹得真好聽。”她的聲音從我的耳中剝離,直至我的深心。
我輕笑,而也只有這樣的輕忽可以毫無顧忌地存在。——世人解聽不解賞,長飆風中自來往。落魄如我,一曲樂下,竟也會有人贊賞。
“有時,你可曾恨過這偏斜的月光?”她忽然這么問道,目光有些稀迷。
這月光?
——是啊。我可曾恨過這偏斜的月光呢?想像陽光下咸池的閃爍動人,而五更以后會不會讓人回腸痛惋呢?莫不是有那凄寒的月光,哪會讓人想到遠在苦霧巴江水之外的人兒呢?
——這冷光是不為離人照屋梁的。
而她卻忽然說:“我不恨,因為我不苦。”她的眼直直地盯住我,不知怎么,我竟覺得里面有一絲戲謔,有一絲哀怨。
“因為,——真正苦的都在人的心里。”
我辨不清這話里究竟幾分是自嘲。她的眼里藏著什么,我很想知道。
天涯初雪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在我寫下這一行詩的時候,園中的桃花已是全部盛放了。如果摘來一朵,在陽光下細細地端詳,一定屬一片風景吧?——只是提筆的手在此刻感覺有些冷澀,竟不適折了這柔麗的花兒。我且連著心中片片憂愁,放歌且謠,而長詠的短歌正如我的心事飄搖不定。
窗外,水流正渙,綠竹正猗。我在想,幾百年之前,有沒有一個女子輕聲唱道: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綠意正盛,風景正好。而水流漫漫,可沖刷得盡這水融冰消?綠竹良材,可遮掩得住這茫目的日光?
大量的引用,可見小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賢士風流,立彼澤之陂,如切磋精美,似雕琢細白。而這一刻,我似全無了恨意,只望這水更漫,這竹更綠,好讓我多一刻望見他已在我心中雕刻了千百遍的模樣。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他正閉眼聽竹,似要長綴一筆。眉宇莊重,心中也無旁外事物。只是,他可知道,一個對他早已心許的女子正臨窗惋嘆,不敢露面呢?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就算我服下忘憂之草,這深深地情愫,我又怎能如此輕易忘卻!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我輕輕誦讀著這一句話,不由苦笑——就算心中有愁顏千兜白轉,還要裝著這場人生可以繼續笑傲。這才是這句話的意味所在吧。
今天距那場夜已是一個月之久。她留給的一月之約,在今夜,可否實現?
我閉上眼,深深地企望。苦澀的嘴角卻沒來由地掛上了一絲甜謐。
結尾處意蘊久遠,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