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村上，父親是外來戶，既沒有手藝，也沒有經(jīng)商的頭腦，單靠家中的那二畝薄地維持生活，家境很是慘淡。直到六十歲那年，父親仍然和奶奶相依為命。由于家里貧窮，父親穿著邋遢，不修邊幅，再加上其貌不揚，村里人便叫他“老茄子”。

我們村離縣城只有四五里，農(nóng)閑時人們大多到縣城里干小工，或做點小買賣，父親沒事，整天在城里閑逛。一天偶然的機會，父親在大街上給我撿回了一個傻娘。那是個乍暖還寒的初春，父親又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游逛，發(fā)現(xiàn)一個蓬頭垢面的傻女人在垃圾堆里扒來扒去，左手里拿住一個腐爛的蘋果正大口大口的吃著。父親走到跟前說：“那是壞東西，不能吃了！”傻女人抬起頭，嘿嘿地看著父親。父親當時嚇了一跳，眼前分明是個怪物！蓬頭垢面，尖嘴猴腮，兩顆大門牙頂起了上唇，穿著單薄，衣不遮體?？礃幼樱I得太狠了，以至于饑不擇食。父親不知怎的動了惻隱之心，弄來幾個包子，傻女人膽怯地接過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父親看著她吃完后，轉(zhuǎn)身就走，傻女人也緊緊地跟在后面。父親大吼一聲：“跟我干啥！”傻女人嚇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父親在前面走，那個傻女人仍跟在后面，父親穿過一段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想：總算甩掉你個傻女人了。當他停下來抽支煙的時候，傻女人不知從哪地方又鉆了出來，傻傻地站在父親的跟前。父親問她：“你是哪里人？叫啥名字？送你回家?！鄙蹬藛枇ㄍ劾驳卣f著哭著，手不停地在空中比劃著，如鳥語一樣，誰也沒有聽懂她說的什么。

父親回到家里，傻女人也緊跟著來到了村上。當傻娘進村的時候，把正在玩耍的一群孩子下得飛奔似地跑了，不大一會，孩子們拿住棍子跟在娘的后邊：“老妖婆！老妖婆！快打老妖婆！”村里大人們也在議論：這老茄子咋領(lǐng)回來一個夜夜愁?。?/p>

當娘進了家門時，奶奶差點氣得上不來氣，指著父親大罵：“你是老昏了頭吧，領(lǐng)這樣一個傻不拉嘰的瘋女人干啥！你多大了，知道吧，六十了！還指望她給你生兒子呀?。俊睙o論父親怎樣解釋，奶奶堅決不同意娘留下。

天已經(jīng)黑了，奶奶推著娘往外去，娘看著黑咕隆咚的外面，抱著父親的腿死死不丟，嗚哩哇啦地哭叫著。父親的心軟了，苦苦求告奶奶：“算了吧，娘，這傻女人也怪可憐！全當咱家撿回了一條狗，剩飯剩菜也不再扔掉了！”奶奶默許了。

娘在家不敢吃不敢喝，總是最后一個吃點剩下的東西。一個意外的驚喜改變了娘的生活狀況，讓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在娘來到這個家不到兩個月就懷上了我。

奶奶陰霾的天空霎時放晴了，滿臉的皺紋也舒展開了，逢人就說：“想不到這個傻婆娘還會懷孩子！”奶奶特意殺了只公雞，說娘吃了能生孫子。從此之后，娘不再吃剩飯了，但飯桌上沒有她的一席之地，一個人盛碗飯菜呆在一旁吃。

奶奶八十歲那年，我呱呱地來到了這個世界，奶奶笑得合不攏嘴：“這傻婆娘還真行，生了個帶把的！總算有了煙火，不絕后了！”娘只有生下我的權(quán)利，卻沒有照管我的義務(wù)。她自己也照顧不了自己，別說管我了，其實奶奶根本就不讓娘去管。奶奶擔心她一不小心會把我扔在地上，夜里會把我凍死，或者會用被子把我悶死……最讓奶奶擔心的是吃了娘的奶會變成像她那樣的傻子。奶奶已經(jīng)八十歲了，她也沒有能力去照管我了。我出生沒幾天，奶奶便把我送到了姑媽家。

我被送走時，娘嗚哩哇啦地哭著攆到村口，用手不停地比劃著抱的姿態(tài)，父親明白娘的意思，她想抱一抱我。父親把我遞給娘，奶奶說：“那能行，掉到地上就麻煩了！”父親抱著我，娘看著我傻傻地笑了，還用手撫摸著我的小臉。我剛送走那段日子，娘不吃不喝，夜里總是抱住個枕頭入眠，有時懷里隨便抱個東西滿村子轉(zhuǎn)。奶奶說：“這傻婆娘也會想兒子呀，四處在找孩子！”

姑媽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到會說話，當我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在媽媽的懷抱里撒嬌，多么溫馨！我總是問姑媽要媽媽，姑媽告訴我：“你媽和你爸到很遠的地方打工掙錢去了，等他們掙了好多錢的時候就回來接你。”當我和小朋友玩得不愉快的時候，他們會說：“別跟小茄子娃玩，他媽是老妖怪！”我也會反擊：“你媽才是妖怪呢！”

我在姑媽家急切地等待著爸媽打工回來接我，這個謊言一直伴隨著我到五歲那年。那年的秋天姑媽告訴我：“你爸媽打工回來了，明天就來接你回家上學(xué)去?！钡诙?，姑媽家來了個老頭和一個傻女人，我以為是討飯的，姑媽卻把他們讓進了屋里。那個傻女人看著我嘿嘿地傻笑，還試著想抱我，我嚇得拔腿就想往外跑，姑媽把我叫回來說：“你爸媽來了，跑啥呀，還不快叫爸媽！”我怔怔地立在院子里，那個妖怪似的傻女人是我娘嗎？那個比小伙伴家爺爺年紀還大的老頭是我爸嗎？我哭著叫著，我不要！我不要這樣的爸媽！

我最終還是跟著父親回到了我們的家，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家??！三間破舊的瓦房，墻體斑駁，四處透風，屋頂透光，瓦楞上長滿了野草。西間房子里圈著幾只羊，東間房放了一張床，屋里臟兮兮，空蕩蕩的。

那一年，我五歲，父親六十五歲。奶奶離開了我們，我的日子孤單起來了，夜里娘管不好我，父親回不到家里，我和娘都要餓肚子。娘不會做飯，什么家務(wù)活也不會做，整天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有人沒人脫了褲子就大小便。小伙伴時常嘲笑我：“小茄子，長又長，后面跟個傻婆娘，傻婆娘不要臉，脫了褲子大小便……”我總是想辦法甩掉娘，和小伙伴們跑到村外去玩，正當我們玩得興致的時候，娘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又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我惱怒地推著娘，小伙伴們拿著棍子也趕娘走，娘哇哇地叫著不肯走。其實，我不想這樣對待她，但又害怕小伙伴們不給玩。從此以后，娘不在緊緊地跟著我了，她總是站在很遠的地方望著我。

一天，我和幾個小伙伴在村頭池塘邊釣魚，我正在伸著脖子，全神貫注地看著水中的魚鉤，一個小伙伴匆忙間從我身邊跑過，我打了個趔趄，腳下一滑，一頭扎進了水里。幾個小伙伴嚇得四處逃竄，喊著跑著：“茄子娃，掉到水里啦！”水很深，我撲打著往岸邊去，無論怎么努力，水不停地往嘴里灌。娘遠遠地看到驚慌的人群里沒有我，發(fā)瘋似跑了過來，縱身跳進了水里。水也沒過了娘的頭頂，她把我高高地舉起推向岸邊，我抓緊了岸邊的樹根沒有下沉，娘仍在水里撲打著。當大人趕到跟前時，娘已經(jīng)快喝飽水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岸上，我抱著娘的頭痛哭起來。經(jīng)歷了那次溺水事件后，我不再甩掉跟在后邊的尾巴了。

第二年的秋天，父親怕我在家貪玩不安全，決議把我送到學(xué)校。父親要送，我嫌他年齡太大，娘要跟在后邊，我嫌她太傻太丑，我執(zhí)意一個人去。來到學(xué)校報名時，老師問父母的姓名，我說：“父親叫老茄子，我叫茄子娃，娘叫傻婆娘……”我的回答引起了在場人們的哄堂大笑，我是實實在在的回答，因為村上的人們經(jīng)常這樣叫的。

那天，我走得匆忙，忘記了帶書包，正在焦急的時候，同學(xué)們驚叫起來：“外邊來了個老妖婆！”我定神向外望去，那是娘站在窗前，手里掂住書包沖著我嘿嘿地傻笑。我怒目而視同學(xué)們：“那是你娘，你娘才那樣子！”從此，無論遇到什么事情，我都警告娘不要到學(xué)校來。

三年級那年，我轉(zhuǎn)到縣城郊區(qū)的一所小學(xué)，離家四五里地。上學(xué)時，娘還要跟著我，我怒吼著不讓娘跟，她還是在后面落幾百米，遠遠地注視著我。放學(xué)的時候，她總是如約地在半路橋邊等著我，再也沒有到過學(xué)校去了。

那年的夏天雨水較多，星期四那天，快到中午放學(xué)的時候，雨嘩嘩的下個不停。我呆呆地站在教室的走廊里，看著其他同學(xué)一個個被父母接走，這時我多么渴望娘能出現(xiàn)在眼前。半個小時之后，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驚喜得要跳了起來！父親劈頭就問：“你娘沒來？”我說沒見到，父親說：“天陰那陣子，你娘就拿把傘出去了，糟了！可能你娘摸迷路了！”我和父親冒著雨找遍了縣城的每個角落，卻沒有發(fā)現(xiàn)娘的蹤影。此刻，我開始自責，恨自己為什么不讓娘跟著我到學(xué)校來？如果娘來過的話，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局面。整個下午，我和父親一直在找，仍沒有娘的消息。

我們打聽了許多熟人，都說沒見到過娘，半個月過去了，仍然杳無音訊。我開始焦慮起來，娘在外一定會又渴又餓，夜里一定會受凍。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困擾著我－－－－－－娘會不會有意外事故！有人勸父親：“不見了，就別找了，找回來也是個大負擔！”我聽后又氣又怒道：“那不是你娘，你娘不見了你就不找了？”

那些日子，我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總是不住地回頭看看，多么希望娘的身影立刻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沒娘的日子是多么孤單多么無助！一天，鄰居家一個姑姑從鄰縣打回來電話，她在大街上上碰到了娘。我的天啊！娘徒步怎么走了近二百里路呀！我猜想娘一定是順著學(xué)校那條路一直往前走的，我懊悔當初為什么沒有讓她送到學(xué)校門口認認路？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我們一家三口生活在風雨飄搖之中，老的老，小的小，傻的傻，基本上靠各種救濟來維持生活。不幸的是今年春天父親突然因病撒手人寰，臨終時口袋里僅給我們母子留下了五元錢！我哭破了嗓子，流干了眼淚，娘在一旁詫異地看著忙碌的人群。好心的鄰居對錢為父親買了一口薄棺，父親才幸免黃土砸臉。

辦完喪事，我無助地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呆呆地注視著滿院的狼藉，欲哭無淚，叫地地無聲，喊天天不應(yīng)，娘不知所措地立在眼前。停了一陣子，娘徑直走進房間，東扒西找起來。不大會，娘拿了一包煙出來了，我以為娘是給幫忙的人抽煙去的。當鄰家叔叔告訴我，你娘到你爹墳上去了，我匆忙跑了過去。娘坐在墳前嗚嗚地哭著，嘟嘟地不知說些什么，墳頭放著點燃的香煙，把剩下的煙埋在了墳上。我知道父親喜歡抽煙，娘來給他送煙吸的。

父親今年七十二歲，我十二歲，娘姓啥名誰，究竟多大了，無人知曉。

面對我們這樣一個苦難的家庭，我不知道前方的路怎樣去走。常常聽到是：多么可憐的一家人??！親戚鄰居總是對我說：“沒有你娘的話，可以把你送到孤兒院，也可以到我們家去?！笔前。梢哉疹櫸?，親戚鄰居可以管我，我的娘該怎么辦?。∷俏椅ㄒ坏挠H人，我怎能舍棄我的親娘？每每于此，娘總是呆呆地看著我，是撫愛是同情？只有我能讀懂娘的心思。

父親去世后不到兩個月，娘突然失蹤了。我苦苦地尋找，苦苦地等待，一個月，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