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文離開我們之前，生活也曾經(jīng)無比美好過。他長得不好看，瘦小多病，可我和文都很樂于為他奔波。

但這一切在文的親生孩子出生后都不復存在了。文有了自己的孩子，不是我生的。然后，文就離開了我們。

我痛不欲生。當初把他接回家，就是因為有文的承諾，文說真的不在乎我不能生孩子，文說會一輩子疼愛我和他。我們度過了九年的好時光，他愛黏著文，父子倆經(jīng)常因為踢球忘了吃飯，又為下錯一顆五子棋爭論不休……可是這一切都抵不過一個有血緣的孩子!

我覺得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想送他走。我身體本來就不好，就是因為身體不好，所以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為了文，為了這場婚姻，他壓根不會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

可是母親不同意，她很嚴肅地批評我，既然帶了他回來，就要一輩子好好養(yǎng)育他!他是個孩子，不是件東西!

好吧，那就留下他。可是我沒法像從前那樣疼他。我看到他就想到文是因為他不是我的孩子才離開的我。

渾渾噩噩地過了好些日子，老師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在課堂上擾亂課堂紀律，還揪了英語老師的長辮子，年輕的英語老師被氣哭了。

我頓時氣往上沖，轉(zhuǎn)眼看到他正進門來，頭發(fā)亂糟糟的，紅領(lǐng)巾扎在腰間，我大喝一聲，過來!

他嚇了一跳，磨磨蹭蹭地走進來，我二話不說，拿起桌旁的雞毛撣子劈頭蓋臉地就打下去。他被打得跳起來，一個勁兒地尖叫……

等我打得累了，才發(fā)覺他早就安靜下來了，正盯著我看，嘴角有點奇異的微笑。

我沒好氣地喝道，還笑，哪兒學的這么皮!他還是笑，突然說，媽媽，現(xiàn)在我相信你是我媽媽了。

我愣了一下，結(jié)巴著問，為、為什么啊?

他很自信地說，因為你打我啊。只有親媽媽才會這樣打自己的孩子!他們說你不是我親媽!哼!下次誰再說，看我不揍死他!

二

我和他，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生活，我的收入不高，于是接了份校對的兼職工作。每天晚上他在燈下寫作業(yè)，我就在燈下拼命校對。他對我說，媽媽，昨天陳小寶一家去吃西餐了。我說，等哪天媽媽也帶你去。過兩天他又說，媽媽，江東的水杯是迪士尼的。我說，等哪天媽媽也給你買一個。他說，還有那個肯德基現(xiàn)在有那種很好吃的牛肉哦。我說，等哪天媽媽帶你去吃。

他盯著我，媽媽，我們是不是很窮?我靳釘截鐵地說，沒有，我們才不窮。

沒多久，我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有人打電話來找他。他接了電話就對我說，媽媽，我到樓下玩會兒。

我下樓去找他。轉(zhuǎn)了好幾圈才在小花園的草地上找著他。幾個孩子圍著他，說得很熱鬧的樣子。走近了才聽清他們在討價還價。他堅持要五塊錢，孩子們央求他，少點嘛少點嘛，便宜點!我說，干嗎呢!聽到我的聲音，孩子們呼啦啦散了個精光。他沖我笑起來，媽，你不在家待著，出來干嗎?一只手偷偷摸摸地，想去抓腳下的一塊紙牌子。

我手疾眼快，拎起紙牌子看，竟然是一個什么收費表：擦鞋，兩元；代寫作文一篇五元；代做數(shù)學一頁三元，代人出氣十元一次，幫人圓謊兩元一次……

看得我又驚又怒，怒喝，你搞的什么鬼!

他沖我嘻嘻笑，沒什么，媽，真的沒什么!

我眼淚上來了，你怎么就這么不爭氣啊!

他眨眨眼睛，討好地來拉我，你別生氣，我是想掙點錢給你……我甩開他，氣呼呼地往家走。

等了好久，他才進家來。躡手躡腳地倒了杯水，遞給我，輕聲說，媽，我已經(jīng)把所有的錢退了。媽，我向你保證，我以后再不這樣做了。以后你不高興的事我都不做了。

我的眼睛濕了，我說，是媽媽不好，媽媽沒錢帶你去吃西餐，沒錢給你買迪士尼水杯……

他打斷我，嘁，那有什么了不起，有錢又不能代表一切，是吧，媽媽?我們家有很多愛，這才重要呢!我禁不住失聲笑起來。這才幾歲的孩子，怎么說出來的話一套一套的，讓人又是歡喜又是心酸。

晚上夜深人靜，還是動了送他走的念頭。我的身體不知道哪一天就會病發(fā)，到時連照顧自己都是問題，我怎么照顧他?

私底下就暗暗尋訪想要孩子的人家。也找到好幾家，可人家都很猶豫，覺得這孩子太大了，再怎么養(yǎng)也怕不貼心。

有對夫婦特別動心，跟我說到家里來看看，要是投緣的話，年齡大點也沒關(guān)系。

我對他說，這是媽媽的好朋友，你要表現(xiàn)好點，知道嗎?

他表現(xiàn)得真的很好。很禮貌地叫姨姨伯伯，主動幫人盛飯，收拾屋子，把電視遙控器讓給姨姨……

夫婦倆一下就喜歡上他了，對他說，小朋友，你好可愛哦，做我兒子好嗎?

他很認真地回答人家，我有媽媽啦，不可以做別人的兒子啦。

夫婦倆的目光和我的碰到一起，我趕緊說，多個媽媽多好啊，姨姨家有很多玩具，你要是肯做他們的兒子，你就有很多好玩的玩具了。

他瞟我一眼，很輕蔑地說，我才不稀罕。他坐到我身邊，抓起我的手親了一口，我只做我媽媽的兒子。全世界的玩具都給我，我也不稀罕。

我的胸口輕輕一疼。

算了，就讓他只做我的兒子好了。

三

他每天放學都會按時回來，叫聲媽媽就一頭扎進廚房里淘米擇菜，他很抱歉地對我說，媽媽，雖然我現(xiàn)在做的菜不是很好，不過我向你保證，我以后會越做越好的，你一定愛吃。

吃了飯他又搶著洗碗，陪我到樓下散步，我看電視的時候他就在一旁做作業(yè)。他的學習成績有了很大的進步，他說他以后要做醫(yī)生，要把我的病治好。所以他要很努力地讀書。

冬天過去的時候，我的病情再次穩(wěn)定下來，我又開始了工作。他比我更興奮，花了一晚上畫了一張畫給我：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太太，和一個表情很嚴肅的中年男子，并排坐在草地上曬太陽。上面寫著一行字：愿我的媽媽長命百歲!

我笑啊笑啊，眼淚又飛濺出來了。

許多人勸我再找個伴，我只笑不語。我這種情況，誰會要我做伴?但是陸續(xù)有人加我的QQ，說是想認識我。其中有一個叫海南的，特別固執(zhí)，我不肯點通過，那QQ廣播就一直在響。

他說，呀，媽媽，看人家那么誠心，你就加了嘛。

我說，你懂什么?

他說，我懂得你很需要朋友。

這小子，說話越來越讓人吃驚了。

我就點了通過。海南一上來就說，呵呵，真是不容易啊。他在一旁多嘴，多聊聊，說不定就碰著個好男人了。我失聲笑，打他的腦袋，小孩子，亂說什么?不過這海南，我們還真的挺聊得來。一連好些日子，我一上線，海南就會向我發(fā)來問候。海南是本市人，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沒孩子。說是很想和我交個朋友。他看到了，一個勁兒地攛掇我，媽媽，媽媽，答應他答應他嘛。我說，傻孩子。我對海南說，我有一個孩子。海南說，我知道。我說，我身體不好。海南說，我知道。我驚訝地問，你怎么都知道?海南說，你兒子告訴我的。原來他把我的資料放到了同城的交友論壇里，通過了他的考試的男人才會得到我的QQ號。我假裝很生氣，拿他來罵，你怎么可以這么做?誰讓你這么做的?你這孩子，真是越來越不讓人省心了。

他看著我，突然摟住我，說，媽媽，我很快就要長大了，讀初中了，住校了，我想給你找一個像我一樣愛你的男人。我不在的時候，他可以代替我來照顧你，來愛你。

我含淚擰他耳朵，你小腦瓜子里，怎么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海南第一次來我們家，看到他就驚呼起來，你媽老是說你長得丑，哪有嘛，明明這么帥!

他很不滿，白我一眼，是嗎?我媽就是這樣，沒什么眼光的。叔叔你不知道，我在我們班里可是白馬一匹哦，還有女生給我寫紙條!

海南又是一聲驚呼，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立刻興致勃勃地說起愛情這東西來。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提了籃子出門去買菜。門外陽光燦爛，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啊，生活竟是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