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整八年沒見到媽媽了。
我真的好想她。
他們說她死了。
我不信。走時沒說“再見”呢,她竟會如此決絕地轉身離去,從此不再回來了嗎?
就那樣躺在冰冷的玻璃棺里,緊閉著青灰的雙唇,不肯再對我說哪怕多余的一個字。我不信那誕生了我的血肉之軀,轉瞬間就成了一堆枯骨。我不信她能舍下我,歸了一捧泥土。
我想媽媽是在不經意間將我走丟了。8年來,她一定在某個地方發瘋地找我,一定焦急得愁白了頭,一定在極度絕望中迷失了方向,忘記了歸途。
所以,我一直站在原地等。
就像小時候,她牽著我的手,逛鬧市,一路上不停叮囑:千萬別走丟了哇,萬一走丟了,一定記得在原地等我。
8年了,無論風雨寒暑,我就像一株落地生根的小樹,焦躁不安而又望穿秋水地站在原地等她。
二
頭年清明,姐姐領我回南方去“拜山”“掛紙”,為媽媽掃墓。
一路上恍恍惚惚。不敢往車窗外看,生怕看到哪座山坡上會突起花圈環繞的新墳。我不要相信媽媽已經死了。
我多么希望故鄉那套小三居里仍然住著我的媽媽,她還會像從前那樣很遠就能聽見我的腳步聲,呼喚著我的乳名,驚喜萬分地跑出來迎我。我多么希望仍然能吃到媽媽親手為我做的色香味俱全的家鄉菜。
可走廊里凄清空蕩。這是頭一次,媽媽沒有應聲而出迎接她遠歸的女兒。
可我仍不要相信我那善良仁慈、寬人屈己的媽媽已變成山坡上那座墳堆。
媽媽怎會沒說“再見”就走了呢?不會的!以往每次從北方回故鄉探親,媽媽提前接到電話后都會早早開始做準備,今天給女兒做哪道菜,明天上街給女兒買什么水果,她都會極其認真地寫在一個小本上,生怕遺漏了什么。其隆重程度絕不亞于接待一個來自睦鄰友國的高貴公主。
相聚團圓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待我返程歸津,她都要親自將我送至車站。火車開出很遠了,淚眼■中我依然能搜尋到她那只高高揚起的手,依稀能傾聽到窗外呼呼的風聲送來她那有幾許傷感惆悵的再見聲。
三
我從來不跟媽媽說“再見”的。
這是上幼兒園養成的習慣嗎?我經常問自己。
似乎很小時腦子里就生長出一種極奇怪的念頭:不說再見,便注定一定還會再見。
因此,我確信媽媽這次與我互相走丟之后,一定還會回來。因為8年前與媽媽的那次分別,破天荒地她沒有跟我說“再見”。
她從來就不是這樣的人。
不是嗎,說不定下一分鐘,媽媽就會從空氣中走出來。
因為怕錯過媽媽有可能從空氣中走出來的任何時刻,年了,我幾乎不參加任何娛樂活動,幾千個日日夜夜,皆是單位、家里兩點一線地枯燥作業。不,我不感到枯燥,因為我的心中燃著希望呢。我夜以繼日,焚膏繼晷地伏案工作,我不知疲倦地研讀我能借閱到的每一份報紙,每一本刊物。我仿佛又回到了備戰高考的中學時代:夜很深了,我依然全神貫注地在臺燈下刻苦用功,媽媽則屏聲靜氣地坐在不遠處的床沿上靜靜結著毛線,偶爾她會輕輕走過來為我泡杯茶水,或者悄悄轉到廚房去給我做碗紅棗蓮子羹。那么長久的歲月過去了,甜美滑溜的滋味,我的舌尖仍然記得。
四
一直有同事疑惑不解:“策劃任何選題,發現無論社會、經濟、時事、文體,那么多信息幾乎全裝你腦子里,你哪來那么多時間那么多精力閱讀如此多報刊書籍。而且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怎么支撐得住?”
面對他們的一次次提問我不知如何作答。他們能理解我只能用這么一種方式來留住自己用情境造出來的那個空氣中的媽媽嗎?
我是那樣想念她!
只有沉浸于往日情境中,我才能在恍惚與冥想中見到意念出來的那個影子媽媽。
她是股空氣,我也愿意默默地陪她坐著。靜靜地感受著她的氣息,媽媽散發的氣息。
我能在臺燈下苦讀五六個小時一動不動,也只是希望冥想中的媽媽能像往日那樣,當我偶爾回過頭去,她能遠遠送我一個滿懷愛憐的欣慰的微笑。有時,口渴難耐了,卻不敢抬腳起身,因為太害怕驚動空氣中的媽媽,怕一眨眼她便消失不見了。
好多朋友直言:“你不能成年就呆在單位與家里兩個地方苦苦鉆研業務啊,必要的應酬你得去。如今職場的比拼,人品好、能力強不是關鍵要素了,現在不講這個了,該應酬的時候你就得去。不然,很多資源與機會你都錯過了。”
我感懷于朋友的關愛與友誼。可是,我的朋友,你會信么?在我的天平里,我情愿錯過整個世界,也不想錯過媽媽!假如媽媽真能從空氣中走出來呢?萬一呢?也許你覺得太唯心,可是冥冥中我總相信,愛,只要不拋棄不放棄,有時真的會產生奇跡!得到了全世界又怎樣呢?如果沒有媽媽與我分享!那樣的成功那樣的快樂又有何價值與意義呢?成功與快樂最重要的價值和意義難道不是可以與媽媽一起分享、可以讓媽媽為我欣慰為我驕傲嗎?
我永遠都不會跟媽媽說“再見”!我要繼續站在原地等她回來!
媽媽,只要我活著,你總歸會活著。活在我對你那份已與生命融為一體的思念中。活在女兒對你至死不滅、血脈相連的那種至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