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沒上過學，目不識丁；公公當了幾十年小學校長，桃李滿天下。婆婆是個“話簍子”，說話像開機關槍；公公少言寡語，沉默是金。半個多世紀兩人攜手一路走來，歲月沒有消減兩人的差距，兩個性格迥異的老人，仍像小夫妻一樣，吵吵鬧鬧。

這吵鬧當然全由婆婆而起。婆婆從不叫公公名字，開口閉口“死老頭子”。從“‘死老頭子’愛抽煙、愛打麻將”數落起，直到“‘死老頭子’懶得連只碗都不刷”為尾聲。婆婆可以從我們進門那一刻起，不由我們插話，滔滔不絕地說上一中午。

公公73歲生日那天，我們在飯店為他祝壽。席間，婆婆偷偷叮囑說：“有人問你公公歲數，—定說虛歲，說74或75都行，就是不能說73歲，記好！”我有兩秒鐘的詫異，轉而想起“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的說法，73歲向來被稱為“鬼門關”，婆婆是為了避諱！想到她平日一口一個“死老頭子”地叫，我不禁偷偷在心里笑起來。

女兒3歲前，婆婆住在我家幫我帶孩子，公公在老家看守門戶。每到雙休日，婆婆總要坐一個小時的汽車回家看望公公，風雨無阻。婆婆嚴重暈車，坐車對她來說像是酷刑，不吐得天昏地暗不算完事，但這絲毫不能阻止她回家看公公。星期天，臉色煞白的婆婆總會在天黑之前準時回來。等緩過來神兒，她就又開始在我們面前數落公公的各種“罪行”。

等數落累了，我跟她開玩笑說：“公公那么不好，干嗎每星期你都要回去？眼不見為凈，你不回去看他，不就沒氣生了嗎？”婆婆卻理直氣壯地說：“那可不行。他有高血壓和心臟病，我得回去讓他按時吃藥；他做飯不好，我這兩天得給他做點兒好吃的；他不會洗衣服，我得回去給他洗……”

總之，婆婆有成千上萬個理由必須回去；回來后又有成千上萬個理由數落公公。

年輕時，為支持公公工作，婆婆包攬了所有的農活和家務，那時的婆婆是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而那時的公公，據說連一桶水都沒擔過，一把麥子也沒有割過！回想往事，有時會勾起婆婆心酸。一次她發高燒，公公居然不管不問，跑出去和鄰居下棋，婆婆委屈得淚都流了出來。我忍不住地埋怨了公公幾句，婆婆卻欣慰地說：“他回來后，總算還記得給我端了碗熱水喝。”

有時我會問婆婆：“公公不好，你想到過離婚嗎？”她詫異地看著我，仿佛我問了一句非常傻氣的話。“離啥婚呀！你公公是文化人，不嫌棄我就好了。他從不打我，你沒見村東頭你二娘被你二爺打成啥樣！他掙的工資一分不少到月就交給我，也從不問我都怎么花。他那年去寧波，還給我買了塊花布呢……”婆婆倒挺知足，那些微不足道的細節，成了她感知公公愛的證據。

如今，婆婆和公公進城來，住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隔兩三天我們就過去看看。上次回去，婆婆正戴著老花鏡坐在太陽下邊給公公縫棉褲，邊數落著那個“死老頭子”，我笑著問婆婆：“你和公公之間有愛情嗎？”婆婆迷茫地問：“愛情是個啥東西？”她的話和她的表情笑得我東倒西歪。

沉靜下來細想，婆婆沒文化，一生都不知道“愛情”是個啥。她和公公沒有海誓山盟，沒有柔情蜜意，但她為公公養育了4個子女，彼此不離不棄，一輩子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過來了。而在她的數落里，在她一口一個“死老頭子”的罵聲里，誰能說里面沒有“愛情”的聲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