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歲的時候煩死了學習,離高考還有幾個月的時候父親安排我到成都去當兵。就這樣,我穿上了軍裝,當我每天早晨被軍號吹醒時,當我每天被一項項紀律要求時,我覺得人生怎么這么無聊啊。
一切的改變是從伊蕊的出現開始的,當她從山坡的那邊漸漸向我走來,我正舉著相機拍落日,而她闖入了我的鏡頭,梳著短發,穿著一身軍裝。
夕陽中的伊蕊英姿颯爽,我從來不知道女孩子穿軍裝會這么美麗,比起那些穿裙子的女孩子要美麗一千倍。我傻了一樣,把相機的快門摁下去的剎那,伊蕊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誰讓你拍我的?
我呆呆地站在她對面,展顏一笑。伊蕊,這個十七歲的文藝兵,像一棵水仙花在我心中搖曳多姿。我沖下山,幾乎是一路跑著回到連隊,把宿舍全打掃干凈了,連長說了幾次的被子也被我認真地疊成了豆腐塊。
文藝兵營房和我們連離得不遠,有事沒事我就去伊蕊那里,她是不理我的,而我每次只是路過,透過窗子看著里面的排練情況。伊蕊是拉二胡的,很多次我路過那里的時候,她正在深情地拉著。我從來不知道二胡的聲音這樣好聽,但現在,我買了十盒二胡帶子,從《二泉映月》《江河水》到《病中吟》,我終于明白伊蕊身上為什么總有一種淡淡的雅致和美麗了,明白她為什么像一朵水仙花了。當我戴上耳機一個人聽時,總是會泛起微微的酸來,而十七歲的文藝兵伊蕊,根本沒有注意到一個叫康明陽的男兵,那個男兵把他拍下的那張照片放大了擱在日記本里。那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伊蕊,陽光燦爛,穿著肥大的綠軍裝,短發在風中飛揚著。
幾個月后,文藝兵的連長莫紅來找我,她大大咧咧地說,小康,聽說你會照相,我們文藝連想請你去給女孩子照照相,可以嗎?
我差點跳起來,因為伊蕊馬上會出現在我的鏡頭里了,這樣的美差如何會不愿意?
當那些文藝兵換了五彩繽紛的衣服出現在我的眼里時,我卻發現少了一個人,因為伊蕊沒有在那里,我有些失望地問莫紅,你們就這些人啊?
莫紅說,噢,少一個,她去演出了,給人救場,如果她回來愿意照就讓她再去找你。
那天我心情很亂,照來照去的女孩子們在我鏡頭里像一只只蝴蝶,但我只想給那個穿著軍裝的女孩子拍照,她笑的時候,我的心中像千萬朵花在開。
周日,一個人在床上看伊蕊照片的時候,有人敲門,我去開門,門外,站著照片上的人。我慌了手腳,因為以為是戰友,所以,穿得幾乎衣不遮體,而且剛理了極難看的頭發,像個逃犯一樣。她笑著看我,康明陽,連長說照相可以找你,因為只有我沒有照過,可以再給我照嗎?
我幾乎顫抖著,當然當然,然后倒水給伊蕊,不小心燙了手,再拿出老媽寄來的話梅,發現被我放得快發霉了,我解釋著,成都太潮了太潮了,而同樣緊張的小女兵伊蕊拿著我倒給她的水說,不會喝不會喝。
當我拿出照相機時我腦袋都大了,一下就傻眼了,上次給那幫女生照相所有膠卷全用完了,而要再買新的膠卷要去成都市里,往返幾乎要半天,怎么辦?
有事嗎?伊蕊問我。
沒有沒有。我立刻鎮定下來,我們走吧。
伊蕊依然穿著那身肥大的軍裝,英姿颯爽。
我和伊蕊去了后山,后山上,大片大片的野花開得正燦爛,伊蕊站在那些花中間,風吹過來撩起她的短發,鏡頭里的伊蕊一臉拘謹和羞澀。我不敢看她,只是忘情地注視著鏡頭中那個女子,那個像水仙花一樣的女孩子,輕輕地搖曳著,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心中。
那天我一直在拍,好像永遠也拍不完一樣,伊蕊從來沒有問過我,她只是按照我的要求擺著姿勢。一張又一張我摁著快門,只有我知道,那里什么也沒裝,但是,伊蕊的身影已經不用照相機了,因為她的每一笑每一顰都刻在了我的心里,那些美麗的倩影如一張張永遠的底片,只要我想,就會瞬間影印出來。
累的時候,我們坐在后山的山坡上,伊蕊說,有機會我給你拉二胡聽吧。
好。我說,然后我伸出了手,把你的呼機號碼給我吧。
伊蕊笑笑,在我手上寫了一串號碼,怕出汗,我就那樣張著手,一直到宿舍,其實,那個號碼我早就記住了,只是怕一轉眼背錯一個數字。
那次照相成了我和伊蕊的秘密,當一幫女生穿著軍裝濕著頭發從浴室出來碰上我時,我總假裝不認識伊蕊,因為我和伊蕊都明白在軍隊里戀愛意味著什么,何況,我們從來沒有說愛,但我在我的軍帽里寫了一行字:伊蕊,很愛很愛你。
在伊蕊和我要照片的時候我對她說,背著二胡去后山等我吧。
在后山上拉二胡的女子,忽然讓我有種想流淚的沖動,盡管我騙了她,盡管我沒有為她照相,但是,她早已經在我心中,為我拉了許多曲子了,然后她伸出手來:我的照片呢?
對不起,我說,膠卷壞了,所以,我們要重照。
她愣愣地看著我,然后說:你是騙子,然后背起二胡轉身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也許我那天應該告訴她相機里根本沒有膠卷,也許我應該把偷拍的那張給她?一切還來不及細想如何解決,文藝兵調離了成都,全去了北京,我呼了伊蕊有幾萬遍,但轉眼間煙消云散,我竟然忘記她的呼機出了成都是呼不通的,一個月后,我從成都調往江蘇,從此永遠失去了她的消息。
幾年后,我終于如父親所愿上了軍校,然后一直留在了部隊里,而伊蕊卻再也沒了消息。
兩年之后,我結了婚,和一個地方上的女子,并且舉辦了自己的攝影展,攝影展的第一張照片就是伊蕊。十七歲的伊蕊,在后山的山坡上被我偷拍的那一張。只是我一直沒有機會和伊蕊說,那次我們去后山上照相,我的相機里是沒有膠卷的,而之所以這么做,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愛上了她。
那頂舊軍帽我一直留著,在帽圈里,一直有那一行小字:伊蕊,很愛很愛你。我的妻幾次想扔了它,都被我阻止了。軍帽里的秘密,是曾經開在我心中的一株水仙花,只開在十八歲那年的夏天。
偶爾的一天,我坐在電視前,看到一個穿黑色緊身衣的女子,長發,正深情地拉著二胡,是拉了幾十年的《二泉映月》。一曲終了,主持人說,請二胡演奏家伊蕊再為我們拉一曲《光明行》。我呆呆地看著,直到眼淚像蟲子一樣堆滿了雙眼。演出結束后記者做了隨機采訪,有人問伊蕊,開這樣的二胡演奏會是不是特別激動特別緊張特別難忘?伊蕊搖著頭,笑著答,不,如果說難忘,那么我十七歲時的那場演奏會最難忘,因為聽眾只有一個,并且,我還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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