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爺爺十七歲。午覺睡得正甜,就被太奶奶抓著肩膀狠搖了起來。爺爺抬頭看了一眼,窗外日頭還盛著咧。太奶奶抓起一塊包袱皮,又抓了幾塊玉米面鍋巴包進去,塞給爺爺說:“鬼子要進村搶糧了,你有多遠跑多遠,明天天黑再回來。”
爺爺愣了愣,問:“那你呢?”
太奶奶踮著小腳向外望了望,對爺爺說:“我和你爹把西洼里那兩畦麥子拉回來藏進地窖里再走,不打緊,我們騎驢。”
爺爺翻身下炕把那雙破布鞋套在腳上,太奶奶從柜子底下扒出一雙新布鞋來,遞給爺爺:“穿新鞋,穿新鞋跑得快。”
爺爺美滋滋地套上新鞋,拎著包袱就出了門。
爺爺正想邁步跑出去,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爺爺回頭,看到同村的青田爺爺也拎著一個小包袱跑了出來。青田爺爺大爺爺兩歲,平日里爺爺都叫他青田哥。
青田爺爺問爺爺你上哪兒去啊,爺爺說上菱溪鎮(zhèn)俺姑家去。青田爺爺說我沒地方去,干脆跟你一塊走得了。爺爺有些不樂意,但也沒說什么。
(二)
跑了一小段路,村子便已經看不見了。爺爺甩甩頭上的汗,這日頭還真毒。
青田爺爺跑到河邊用水掬了一把臉,用汗衫擦了擦,正要拉爺爺接著走,忽然聽到前邊突兀地傳來幾聲槍響。青田爺爺拉著爺爺緊跑幾步躲進了一旁的樹林里。
爺爺擦了擦汗,問青田爺爺:“咱還走不走了?”青田爺爺把聲音壓得低低地說:“咱先觀察觀察。”青田爺爺有個堂哥在游擊隊,“觀察”就是跟他學來的新詞。
青田爺爺從包袱里掏出一個高粱面窩頭,掰了一口送進嘴里。他喘勻了氣,對爺爺說:“你在這里等著,我去看看。”他穿過林子向槍響的地方走過去,爺爺很快就看不見他了。
(三)
爺爺一個人在林子里等了有兩刻鐘,青田爺爺還是沒回來,爺爺有些坐不住了。
爺爺沿著青田爺爺走過的方向一直向前走,繞過幾棵老榆樹,他遠遠地看到青田爺爺正躲在一棵大樹后面往大路上望。爺爺走過去,青田爺爺拉他蹲下來,指著大路的方向讓他看。
大路上躺著兩個日本兵,一輛日本的三輪摩托正歪著頭停在路邊。
青田爺爺回頭問爺爺:“敢不敢過去看看他們死了沒有?”爺爺不吱聲,青田爺爺遞給他一根手腕粗細的木棍,又從后腰上摘下一把鐮刀握在手里。
(四)
倒在樹林邊的那個日本兵胸口有一個紅棗大小的窟窿,他上半身的軍裝上浸滿了血,臉上蒙著一層土。青田爺爺又貓著腰走到大路中間那個日本兵身邊,他緊緊地握著手里的鐮刀。大路中間的是個軍官,脖子中了槍,腦袋已經歪到一邊。
日本兵的槍都沒在身邊,應該是遇到了游擊隊,槍已經被打掃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拿去了。
摩托車后面躲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爺爺有些害羞,他小聲地問了一句:“你是哪個莊子里的?”
沒有人回答他。
青田爺爺走過來看了一眼,他忽然叫了一聲:“啊呀。這是個日本女子,你跟她說人話她聽不懂。”
爺爺和青田爺爺同時把手里的家伙舉了起來。
車后的日本姑娘一動不動。她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兩個衣衫襤褸的異國少年。沒有人知道她是不是在害怕。
青田爺爺聽堂哥說起過,日本人脾氣倔,抓了俘虜繳了槍,給他治傷,他還要抽出刀來給你拼個死活,殺了衛(wèi)生員然后自殺。青田爺爺跟爺爺嘀咕著,意思是,他們應該替游擊隊把這個活口消滅掉。
爺爺看著那個日本姑娘,怎么著這也是條命啊,再說她也沒拿槍殺人。青田爺爺開始訓爺爺:“留著她干嘛?你要娶她當老婆?你是不是想當漢奸???”其實他自己心里也怕得緊。雖然戰(zhàn)爭已經在這兩個國家之間持續(xù)了很多年,但是讓兩個少年去殺死一個敵國少女,并不是一件可以輕拿輕放的事。當國家與國家之間巨大的仇恨遭遇一個生命的時候,一切便都變得微妙起來。
青田爺爺像模像樣地訓了爺爺半天,然后找了臺階下:“咱們還是把她交給游擊隊吧。”于是他們決定不再向菱溪鎮(zhèn)的方向走,而是轉向南方的八里廟,那里是游擊隊經常出沒的地方。
(五)
傍晚的天空漸漸昏暗起來,奪目的晚霞在天空的邊緣處一點一點燃燒著,云朵之上,隱隱地現(xiàn)出一座光芒萬丈的天國。兩個穿著破舊粗布汗衫的中國少年,帶著一個穿著水兵服的日本少女,緩緩地走在通向南方的小路上。這一刻天地之間出奇的安靜,沒有硝煙沒有槍聲,只有四面八方,一點一點合圍起來的暮色。
離村落已經很遠很遠了。那時候的中國一片荒涼。在夜晚的洼地里,沒有行人,沒有燈火。日本姑娘走累了,她突然蹲在地上,再也不肯起來。青田爺爺在不遠處找到了一條壟溝,打算在那里過夜。
青田爺爺讓爺爺撿了一堆枯枝回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片火鐮,在火石上反復敲了幾下,卻總也點不著火。
一旁的日本姑娘靜靜地看著忙碌的爺爺和青田爺爺,她忽然想起什么來。爺爺看到日本姑娘從她的口袋里掏出一盒東洋火柴,用日語說著什么遞了過來。青田爺爺接過那盒火柴,取了一根輕輕一劃,一簇明亮的小火苗閃爍著燃燒起來。
青田爺爺生起火來,用樹枝把他的窩頭和爺爺?shù)腻伆痛谝黄鹂?。粗劣的食品發(fā)出溫和的香味。很久很久以后,爺爺對我說,那個時候,吃什么都香。
爺爺掰下一塊鍋巴遞給日本姑娘,她遲疑良久,終于雙手接了過去。爺爺看著她小口小口地抱著那塊玉米鍋巴送進嘴里,忍不住問她:“你們那里糧食不夠吃么,為什么大老遠跑到我們這里來搶糧?”
在戰(zhàn)爭中長大的一代人,他們甚至并不知道,他們的敵人來自哪里。日本,在什么地方呢,要趕多久的路,又要行多久的船?
日本姑娘聽到爺爺跟她說話,她驚恐地抬起眼睛,望著爺爺被火光映紅了的臉。她不知道將要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是怎樣的故事。這兩個異國的少年,在他們貧弱的國家里成長起來的少年,將要把她帶往何處呢。
青田爺爺用木棍挑了挑正在燃燒的篝火,一團濃煙猛地冒出來,熏黑了他的額頭。他用汗衫擦了擦,結果整個臉都被涂黑了。爺爺大聲笑了起來,一旁的日本姑娘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一瞬間他們幾乎忘記了自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忘記了戰(zhàn)爭和仇恨,忘記了死亡與悲泣?;鸸猓律?,還有笑聲和食物的香味,多美。
火光一點一點變得微弱,夜色升起來,少年們沉沉地睡去了,他們夢到了麥田和大海。
(六)
天色還沒有完全亮起來,爺爺在朦朧中聽到有不知名的鳥拍打翅膀的聲音。青田爺爺用力拍打著爺爺:“安生,快起來,人沒了。”
爺爺從疲倦中睜開眼睛,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四周暗得很。篝火只剩下了一堆殘燼。日本姑娘已經不知去向,爺爺?shù)陌ひ蚕Я恕?/p>
青田爺爺和爺爺在附近的洼地里找了一天,一無所獲。這廣袤的土地,如何容得下一個異國少女藏身呢。她在那個闃靜的月夜里,只身去往了何處?
(七)
爺爺靠在他的水曲柳躺椅上,他滿頭的銀發(fā)在穿堂而過的秋風中微微漾動著。他正置身回憶深處,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光。紅色的暈在他蒼老的面頰上若隱若現(xiàn)。爺爺在回憶之中看到了什么?一臉恐懼的日本少女,被子彈擊穿胸膛的士兵,還是被戰(zhàn)火焚毀的村莊與城市?
我問爺爺:“那后來呢?”
“后來呀,我和你青田爺爺回到村子里,你太奶奶正跺著腳罵。鬼子搶走了全村的三十車口糧,還打傷了跟他們講理的賬房先生。后來你青田爺爺跟著游擊隊走了,1951年他死在了朝鮮,再后來,你太奶奶張羅著把你奶奶娶進了門,養(yǎng)了你爸爸兄妹六個,再后來就有了你。我一輩子沒啥作為,老了能到城里來安享晚年,也算我命好。”
爺爺起身走到桌邊,拿起那張寫著他名字的包袱皮仔仔細細地又看了一遍,還捧起它來用力地聞了聞。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六十多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想起了那些曾經跟他一起路過硝煙的少年們。
上午的時候,老家來人探望爺爺,帶來了這張舊包袱皮。這是上個月,一隊集體來中國祭拜戰(zhàn)友的日本老兵捎過來的。六十多年前的這張舊包袱皮,見證了一個普通的夜晚,見證了三個普通少年的成長,也見證了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硝煙散盡之后,有些人還在生活中掙扎,另一些人卻已經魂歸大地。
爺爺走過了漫長的歲月,經歷了光陰的變遷,他終于知道了那些他見到過的異國士兵來自哪里。他再也不是那個一臉懵懂的中國農村少年了,他養(yǎng)育了六個子女,中國在他的手中、在他的子女們的手中,一點一點改變了原來的形貌。
爺爺又戴上老花鏡,拿起家鄉(xiāng)人帶來的日本老兵向家鄉(xiāng)小學捐贈圖書的照片看了看。我看到一段硝煙滾滾的歷史在爺爺?shù)耐世锓瓭L著。爺爺丟下照片,喃喃地說:“好好來往,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