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久已退休賦閑的市建委老主任鄭心亭心情格外沉重,他在任時一直看好,并苦心培養的繼任主任林興在經歷了幾個月的痛苦煎熬后,今天終于在醫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鄭心亭聞訊趕到醫院時,幾乎被林興的形象驚呆了,只見他渾身高度浮腫,面孔幾乎扭曲得變了形,見到鄭心亭,他只在喉嚨深處勉強吐出幾個含混的字眼,瞳孔就漸漸失去了光彩。
林興一家在短短三、四年時間里連遭不幸,先是獨生兒子莫名其妙地患上白血病,盡管傾盡全力多方求治,仍未能挽回橫死的命運。未過多久,過度傷心的老婆也因再生障礙性貧血一命歸西,還沒待林興從疊遭的不幸中喘過氣來,今年年初也被查出患上了和兒子一樣的號稱“血癌”的白血病。短短不過幾年時間,一個曾經興旺火爆的家庭轉瞬人亡家破,怎能不使人感慨唏噓!
時近午夜,仍無睡意的鄭心亭正在書房中蹀躞徘徊,突然寫字臺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他剛把聽筒放到耳畔,電話中便傳來一個低沉陰冷的聲音:“鄭大主任還沒有誰啊,該不是還在為你的得意門生悲傷哀痛吧,我成全你,明天早上八點,你到富士櫻園32號樓,可以和你鐘愛的學生林興做一次別具一格的靈魂交流!”鄭心亭不禁發問:“你是什么人?”電話中的聲音突然變得獰厲可怖:“我是鬼,我早就被你們變成活生生的厲鬼了……”鄭心亭再待追問時,對方已掛斷了電話,聽筒里只剩下冷漠的空置信號。
幾經猶豫,鄭心亭還是按時趕到了富士櫻園,這是個形式豪華的高尚別墅小區,比鄰著被稱作城市綠肺的綠化休閑區域,據說當初開發這一帶區域時,曾因開發商的資質和征地的手續問題,在社會上引起過不小的波瀾,還是當時已繼任建委主任的林興以鄭心亭格外欣賞的剛毅果決風格最終平息了輿論風波,把這個當時城市規劃的重點項目處置的妥妥帖帖。32號是一所結構三層,裝幀奢華的獨棟小樓,建筑面積足足有500余平米。他試探著敲開了門,接待者告訴他自己只是房屋看門人,有什麼事得找房主人交涉。他詢問房主人的姓名,竟然意外得知,這棟豪華別墅的主人居然就是剛剛過世的林興。鄭心亭怔怔的站在樓前,一陣錯愕的暈眩使他半天回不過神來,多年建委主任的經驗使他清醒判斷出,購置這樣一座別墅沒有五六百萬真金白銀斷難拿的下來!這個靠工薪過活的林興真是好大氣魄!
這次意外的際遇使鄭心亭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一直熟悉信賴的林興身上或許隱藏著許多難以說清的秘密,對于那個詭異電話的意圖也有了幾分醒悟,他敏銳地感到這個電話應該不是事情的結束。果然,時近午夜,書房中的電話重又響了起來,電話中傳出的還是那個陰冷嘶啞的嗓音:“你對這次和林興的交流,有什么啟悟?明天早上九點鐘你到豪庭世家小區3B72單元,林興活生生的靈魂還會在那兒恭候您……”如同昨天一樣,還未等鄭心亭插上話,電話就被猝然掛斷。循著來電號碼幾次重撥,傳來的都是空曠的忙音。
第二天上午,鄭心亭按照電話約定的時間趕到豪庭世家,這也是一個高端住宅小區,他剛剛敲響3B72單元房門,房里就跳出一個衣著光鮮,打扮入時的年輕女人,只見她柳眉倒豎,氣勢洶洶地嚷道:“你們想把我掃地出門門都沒有,商品社會,公平交易,死鬼林興享受了我這些年,這房子和錢是他應該付給老娘的報酬!”她揮舞著手中的一疊材料:“這房產證和同居合同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就是到法院起訴你們也打不了上風官司……”鄭心亭差點被這疾風暴雨般的吵嚷弄得目瞪口呆,經過好一番解釋那女人的怒火才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原來,這女人是林興多年包養的“外室”,當初為讓這女人乖乖投入自己懷抱,林興還煞有介事簽下了一份同居合同,并把房產確權到了女人名下。剛才女人接到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電話,說是林興的遺屬們要來向女人討還林興的房產和存款,這才勾起了女人的無名怒火。
接連兩次經歷徹底顛覆了鄭心亭對于林興的平生印象,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幾十年來傾心培養,竭力推舉的林興,在人形外表后面竟然隱藏著一副如此齷鹺的嘴臉,震驚之余,他決心努力找到那個向他揭露這一切的神秘人物,把蓋棺尚難定論的林興徹底審視個一清二楚。
當天晚上,當書房的電話再度響起時,他立刻拿起了電話聽筒,電話中響起的還是那個令人驚悚的陰冷嗓音:“有興趣的話,你明天可以到林興府上去一趟,在他書房博古架最上一層有個密匣,在他密匣里可以幫你見識這個人面畜牲靈魂的齷蹉隱私……”鄭心亭不失時機的打斷了對方的話音:“你是誰,我明白你的心跡,我以一個共產黨員的身份向你發誓,我一定會正確對待和處理危害黨和人民利益的事件,關鍵是你要毫無保留地向我說明你所了解的一切事實和證據!”電話那頭的聲音停住了,寂靜夜氛中只聽到聽筒中傳來的急促喘息聲,終于,電話中爆發出一聲凄厲的哭喊:“我是鬼,活著的鬼!我就是被林興和你一起送入生活地獄的劉亞欣!”
天剛破曉,鄭心亭就急急打的趕往林興的住處。劉雅欣是林興的兒媳,十多年前,還在一個縣里當電業局長的林興,在為自己患有唐氏綜合癥的傻兒子娶媳婦時,時任縣委書記的鄭心亭曾因林興一再懇請主持過婚禮,也就是在婚禮上,鄭心亭初次見到了這個略顯清瘦的女孩子,婚禮舉辦的盛大熱鬧,伴隨在流著哈喇子的癡呆丈夫身旁的新娘子眉梢眼角,卻始終掛著一種令人觸目難忘的凄楚神情。事后鄭心亭聽說林興一再向人們渲染,兒子的這段姻緣是鄭心亭充任的“月老”角色。對此鄭心亭雖有幾分不快,卻也沒有過多計較。還在林興逝去之前劉雅欣也因病住進了醫院,今天她特意請假回家等待鄭心亭。
進入林興家中,鄭心亭沒理會小保姆的阻攔,徑直進入了書房。寫字臺前站起一個孱弱蒼白的女人,他就是劉雅欣。她默默把鄭心亭帶到一個碩大的博古架旁,博古架上林林總總放滿了難辨真假的各色瓶瓶罐罐,其中最醒目的是一尊高約尺半的黃楊木雕觀音,不知怎的,鄭心亭總覺得在那木雕觀音慈航普度的眉眼中,隱約透露出一種兇煞之氣。他正想湊上前去仔細觀賞一下木雕的形象,卻被劉雅欣伸手止住。劉雅欣喘息著抱開雕像。又移去最上層幾件古玩擺件,打開一個巧妙隱蔽的暗門,一個寬闊的密匣赫然展現在面前,密匣內層層疊疊堆滿著房產證、存款折和珠寶首飾,無一不是最能說明事物性質的有力證據。鄭心亭還沒從驚愕中醒過神來,劉雅欣卻突然噴出一口鮮血,猝然昏倒在地上。
鄭心亭親自把劉雅欣送往醫院,雖多方搶救卻終回天無術,瞑目前劉雅欣把一封早就寫好的遺書,和一本密密麻麻記滿了她所知道的有關林興劣跡的筆記本交到了鄭心亭手里,這才無聲地吐出最后一口氣,那如同枯萎鮮花般逝去血色的臉上,竟然綻放出一縷凄慘的笑意。
這一夜,身心疲憊的鄭心亭卻一直了無睡意,他一絲不茍整理完手邊有關林興的罪證資料,這才鄭重展開那封遺書。隨著閱讀,他的心漸漸皺縮起來,仿佛經歷著擰厲刀鋒的不斷切割:
……我是一個不幸的女人,是一具在人間煉獄中備受煎熬的氣息猶存的尸體。在我剛上高中二年級的時候,一場不幸降臨到我們那個本已充滿不幸的家里。當時主政縣電業局的林興,在局里推行了一套優化組合,減員增效的所謂“改革”方案。在電業局創建初期就參加了工作的老父親,曾因高空作業摔傷了脊骨,造成了下肢終生癱瘓,一直在局里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這本屬于工傷范疇,林興卻毫不容情的把他也列入到了“減員”的名單,打算只支付區區幾千塊錢就要把我們這個家庭推向無人眷顧的境地!
正當一家人面臨呼天不應的絕境時,一個“好心人”向我們提出個化解困境的主意,說是不妨通過把我嫁給林興傻兒子的辦法,和林興攀上親戚,這樣不但可能擺脫父親被“優化”掉的厄運,還可以得到林興家的經濟幫助。其實大家都清楚,這事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卑劣的陰謀,林興早就打過我的主意,幾次派人做媒都被父親毫不容情的頂了回去,這次他借機把魔爪伸向我們,分明是借機施壓,以求一逞!
性格倔強的父親聲言就是餓死也不能禍害自己的骨肉,可是已經成年的我斟酌再三,卻不能不含淚選擇吞咽下這顆命運苦果:當時身患類風濕多年的母親早已失去了勞動能力,而剛滿11歲的弟弟又在求學的要緊年齡,為使家庭不陷入滅頂之禍,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那所謂的“丈夫”,連基本生活技能都無法順利完成,更根本不具備床第之歡的能力,精神躁動發作時,常常把我渾身掐抓的青紫連片,鮮血淋漓。然而這還不是噩夢的全部,那個對家中黃臉老婆不滿意的林興,在還沒和別的野女人混在一起時,早把邪惡的眼睛瞄上了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野蠻占有了熟睡中的我。從此,他利用我不敢聲張的性格弱點,長期把我當成了他的泄欲工具,甚至毫無廉恥的對我說,要我給他生個足以給林家傳宗接代的健康兒子。
他老婆對他的行為了然于心,所以隱忍不聲張只是想借此拴住林興,不讓他在外邊過多胡鬧。她泄憤的方法是千方百計尋找借口,對我進行殘暴毆打和虐待。更為喪心病狂的是,為了長期把我拴在她兒子身邊,她竟然利用自己的醫生身份,在我一次生病用藥時,故意使我染上了毒癮,從此,只有依靠她提供毒品才能茍活下去,我已經不折不扣成了毫無生活情趣的行尸走肉!
我親眼目睹過不少林興夫婦受賄和禍害公家的行為,這些毫無廉恥之心的人形動物,早吧國家利益當成了滿足個人私欲的美餐和盛宴。
眼見自己女兒飽受不人不鬼生活的煎熬,我可憐的父親母親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壓力,五十出頭年紀,就先后相繼溘然長逝,前年夏天,唯一的弟弟又在一次車禍中不幸遇難。報復這造成我一家不幸的的禽獸夫婦已經成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精神動力。
也許是老天有眼,一個偶然機會成就了我的復仇計劃。我意外得到了一些文革期間從醫院流散出來的放射性鈷元素。我讓不明就里的工匠巧妙地把鈷錠包埋在你見過的那尊觀音大士像中,終于得遂了我的復仇心愿。
在此之前,我也嘗試過通過正常途徑揭發這罪惡夫婦的劣跡,但每次都只能招致他們的殘暴毆打,卻沒有給他們帶來半點損害,我也曾經就此給你寫過信,但卻沒得到你的只言片語回音。本來我也曾把你列入報復的范圍里,不過幾經電話試探,發現你并非是我想象中的壞人……
我為復仇行動也付出了代價,我的身體也攝入了遠超致死量的放射線,但我只是期待著死亡早日來臨,我渴望早日能在天國和父母弟弟重新團聚……
這封令人肝膽寸裂的遺書在鄭心亭心中掀起經久不息的波瀾,他的確曾收到過劉雅欣舉報公公的文字材料,當時卻主觀認定,信中的描述與他心目中的林興差距太大,太言過其實,認為這些檢舉材料,只不過是這個特殊家庭中難以避免的矛盾產物。他不禁因此深深自責,長久思索著自己對這起悲劇應該承擔的責任,思索著應該怎樣還這對罪孽夫婦本來面目。他靜靜等待著曙色降臨,等待著實現自己已經確定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