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擊證人

安明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級職員，住著公司的房，開著公司的車，活得比誰都滋潤。安明對自己的人生也是一百個滿意，他最得意的還是自己擁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幸福之家。妻子美麗賢惠，名牌大學出身，生下兒子后，才辭職回家做起了全職太太。兒子今年八歲，特別聰明活潑。安明在家常常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摟著嬌妻，左右開弓，叭叭作響。親過之后，還要把嘴巴貼著妻子的耳朵溫柔地發誓，要將他們的幸福保鮮一萬年！為此，安明干起工作來總有使不盡的精神勁頭，公司里的人都叫他工作狂。

這天晚上，安明又在公司加班到深夜，等把最后一個問題搞定后，他看了看時間，已經十二點。他猛地一拍腦門，該死，怎么就忘了呢！今天可是妻子的生日啊！早上出門時，他親口許諾一定趕回來吃晚飯的，而且還特地給妻子買好了生日禮物，可一忙起來居然忘了個一干二凈。這時候，妻子一定還在桌前等他吧！

安明急急忙忙關好電腦，飛快地跑下樓，坐上自己的汽車，心兒早飛到家中了。上了環城大道，離家就近了，遠遠的有一座漂亮的高級公寓，那兒就是安明的家。他禁不住向前面張望，似乎看見自己家的窗口還亮著燈，妻子果然還在等著他哩！安明的心更迫切了，這會兒大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也很少有過往的車輛，他一個勁地踩油門，把車開得飛了起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盡量讓妻子少等一秒鐘。

突然，他看見前面不遠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不禁大叫一聲，兩眼一閉，來了一個急剎車。但已經來不及了，他聽到一個物體被車撞飛了出去，又重重地摔了下來。安明還以為這只是一個幻覺，這么晚了怎么還會有小孩上街呢？可當他睜開眼往車前一看，幾米遠的地方真的躺著一個小孩。他急忙跳下車，跑上幾步才看清楚是個小女孩，和兒子一樣大，一動不動，鼻子眼睛都流出血來，顯然不能活了。

“轟”的一下，安明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馬上送她去醫院，但隨即就被第二個冒出的念頭否決了：“這樣一來，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幸福就會被毀于一旦。他穩了穩心神，下意識地四處掃了掃，此時街上不見一個人影，也沒有過往車輛。安明一咬牙，快步跑回車內，重新發動了車子。

回到公寓樓下，他把車開進車庫仔細檢查了一遍，幸好沒發現任何撞擊的痕跡。安明稍稍松了口氣，然后做了幾個深呼吸，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上到家門口，他還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這才開門進去。

妻子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聽到腳步聲才抬起頭。安明把生日禮物送給了妻子，盡管他表現得很鎮定，但細心的妻子還是發覺他有什么不對勁，關切地問：“怎么啦？你的臉色好像不好！”

安明一驚，連忙撒了個謊：“哦，沒事，今天有個事沒辦好，挨了老板一頓罵！”

妻子也就不再追問了，她對自己的丈夫總是這么信任。

第二天，安明駕車去上班，經過昨晚撞人那個路段時，他膽戰心驚地看了看，那個小女孩已經不見了，地面上留下一攤血跡。他心里暗暗祈禱，希望那個小女孩被人發現送到醫院后能活過來。可是只過了一天，報紙上就登出這件事。安明一接觸到那個醒目的標題時，心一下涼了。他把報紙偷偷拿到洗手間看，上面說：“當晚，那個小女孩的父母吵架，孩子賭氣跑出了家門，沒想到遇上了車禍。肇事司機撞了人后，喪盡天良，逃之夭夭了，女孩的父母發現后送到醫院為時已晚，醫生說，如果能早半個小時，也許就能挽救這條小生命……看到這，安明已無法再看下去，痛苦地閉上雙眼，雙手亂抓自己的頭發。這時，他心中后悔死了，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當時他會選擇逃跑。過了好一會，他竭力恢復了正常情緒，把報紙沖進了馬桶，理理頭發，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

回到家，妻子卻跟他談起了這個新聞，說事發時根本沒人在場，這個案子肯定破不了，除非那個逃逸的司機能夠主動投案自首。安明裝作不在意地答了一下腔：“你說，現在還有這樣的傻子嗎？”妻子認真地想了想，嘆了口氣：“那要看他是什么樣的人了！”

安明沉默不語。

過了幾天，安明從家里出來，突然看見撞人的地點旁邊站著一個女人，高高舉起一塊牌子。他放慢了車速向外望去，原來牌子上寫的是“尋找目擊證人”！那個女人三十多歲，臉色發黃，頭發被風吹得很亂，就那樣站著紋絲不動，仿佛一張定格的照片。

安明的心猛然一顫，兩只握方向盤的手一陣哆嗦。不用說，這個女人一定就是那個小女孩的母親了！下班時，安明開著車，很害怕再見到那個女人，不知不覺繞了一個大圈子，從另一頭回到了家。

從此，他為了避開那個女人，每天都要繞路而過。可是，女人尋找目擊證人的事卻很快在這個城市傳開了，報紙上也作了追蹤報道。公司里的同事閑聊時，也議論起了這件事，紛紛痛罵那個沒有人性的混蛋。更讓安明難受的是，妻子也十分關注這件事，有一天晚上就跟他談起，說那個女人太可憐了，逃逸者錯了一次，應該不能再錯第二次，除非他能夠忍受一輩子的良心折磨。

安明聽得心驚肉跳，裝作沒興趣地嗯幾句，趕緊把話題岔開。

一晃過了半個月，那個女人依然天天站在路邊，舉著牌子，顯然還沒能找到目擊證人。安明每天都被悔恨和恐懼包圍著，既害怕突然冒出來一個目擊證人，但似乎又有點希望他快點出現。由于心事過重，這一段他的工作老是出錯，老總很愛才，以為他病了，就放了他一個星期的假，讓他回家好好休養。

正好，兒子一直要求去動物園，趁這個機會，安明決定去放松一下。星期六，一家人剛下了樓，妻子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手指著樓下的小花園說：“看，那個女孩的母親！”

安明一看，差點驚叫出聲，那個女人竟然就站在自己家樓下，手上仍然舉著牌子，懷里多了一張照片，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旁邊已經圍了一些人，紛紛搖頭嘆息，表示對婦人的同情，又一致譴責那個不是人的司機！

安明好像遭電擊一樣邁不動步子了，張著嘴巴，眼光停留在女人懷里的女孩照片上。忽然，那個女人發現了他的目光，眼睛一動，安明急忙避開臉，正想走，女人已經向他走過來，一邊喊著：“大哥，請等一下！”

“啊！”安明被針刺了一下似的，條件反射地叫了一聲，連連搖頭擺手，“不，你不用問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說著，他轉身就走。女人愣了一下，還是不肯放過一絲希望，喊著向他追來。妻子拉著他的手說：“還是等一下吧，耽誤不了多久。”安明只好站住，女人走上來，撲通就給他跪下：“大哥，幫幫我吧，幫幫我！我不能讓女兒死得不明不白啊！”

“我……”安明一陣沖動，差點兒就開口承認自己就是那個該死的混蛋，但他隨即就被一個更加堅定的意念克制住了，沉了沉氣，用十分平靜的語氣對女人說：“對不起，我幫不了你。那天，我整天都在公司加班，根本就不在家，怎么可能看到呢！”

說完，他拉著兒子走向車庫。女人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眼神慢慢轉為一片絕望，抱著女兒的相片痛哭起來。妻子看了看安明，遲疑了一下，彎下腰把女人扶起。都說母親的心是相通的，女人的心是豆腐，全是水，妻子眼眶一紅，就陪女人流起了同情的眼淚，直到安明把車開出來后，她才滿臉傷感地上了車。

“她真的太可憐了！”妻子喃喃地說，又忍不住抹了一把淚，“那個肇事逃逸的人如果看到這一切，他也一定會被打動的！”

安明一言不發，只顧開車。在動物園，他勉強擠出笑臉陪兒子玩了一天，然后又到飯店吃了晚飯才回轉。安明故意在外面拖得晚一點回家，避免回去時再見到那個女人。可是，這一晚他卻失眠了。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夜做了一個夢，突然從床上跳起，把妻子也驚醒了。妻子開燈看了看他的臉色，溫柔地問：“安明，你有什么心事嗎？希望你別瞞著我。”

安明心里一驚，妻子好像有所察覺了。他馬上堅定了心里的意念，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妻子知道，再大的苦只能由他一個人承擔，不能讓妻子也跟著他一塊擔驚受怕。他們這一家人的幸福，決不能在他手上毀掉！于是，他深呼了一口氣，攬著妻子的肩頭笑了笑：“我能有什么心事瞞著你呢？你不會聽信別人說我在外面有女人了吧！”

“我不是說這個。”妻子認真地說，“早上，那個女人問你時，你干嗎撒謊了呢？你那天晚上也回來很晚，會不會真的看見……”

安明沉思了一會，緩緩地說：“好吧，我告訴你。其實那天晚上我確實看見了，不過，只看到那個小女孩的尸體。我、我當時太急著趕回家了，就沒有停車，但過后我才知道自己當時錯了。我擔心說出來你會害怕，所以就一直沒告訴你。”

妻子望著他的眼睛問：“真的嗎？”

“真的！”安明重重地一點頭。妻子嘆了口氣，安慰他說：“誰都會有做錯事的時候，不過，心里面千萬不要放著事，該說出來的時候就要說出來！”

安明嗯了一句，心里卻差點要哭了。再躺下后，他怎么也合不上眼。天亮時，他睡在床上，忽然聽見妻子站在窗前，幽幽地說：“那個女孩的母親又來了！”

安明腦袋轟地一下，把頭深深地埋進被子里，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一連幾天，那個女人都站在樓下，從早上站到傍晚，好心的妻子做好了飯，都會送一份下去。安明幾天都沒有下樓，也沒勇氣站到窗前往下看一眼。

終于有一天，妻子淡淡地說了一句：“今天她不來了！”安明長出了一口氣，打算立即就回公司上班。他下了樓，果然看不到那個女人了。可當他開車上了街，不經意地往外看時，心突然一陣抽搐，原來在另一座大廈的樓下，他又看見了那個女人，舉著牌子，抱著相片。安明知道，她一定會在這條街兩旁所有的大樓底下都站遍，結果一樣會失望，因為如果有目擊證人的話，那個人一定早就站出來了。但她還會把那塊牌子舉多久啊，可能兩個月，可能一年，也可能一輩子。安明感到那塊牌子就像一個沉重的包袱，壓在他的心里，使他喘不過氣來。然而，他又不敢在妻子面前有一點表露，沒幾天，他的精神似乎就要崩潰了。

這天早上，他剛到公司，發現那里已經有兩個警察在等著他了。警察對他說，他被定為一宗交通事故肇事逃逸嫌疑人，要跟他們回去調查。

安明的臉刷地一白，怔了半晌，突然打了個哈哈，如釋重負，滿身輕松地大笑起來：“好，你們來得太好了，我再也不用這么辛苦了！不用調查了，我就是那個逃逸的罪犯！”

警察隨即把他帶上了車。安明不明白地問：“你們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個受害者的母親找到了目擊證人！”

“是嗎？”安明愣了一會，“他是怎么看見我撞人的，為什么直到現在才說出來？”

警察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告訴他：目擊證人是一個女人，就住在這條街上的一幢大樓內。那天晚上，她在等待遲遲未歸的丈夫，于是拿著一個高倍望遠鏡趴在窗口往街上看，誰知卻看到了她不情愿看到的一幕。肇事者的選擇讓她感到十分傷心，于是她記下了那個人的車牌和相貌，但她并沒有立即去告發，而是希望那個人能夠及時反省，良心發現去主動承擔責任。可是她的一番苦心卻落了空，而她也無法再忍受良心的折磨，終于對受害者的母親說出了一切。

安明全身一陣顫抖，頓時淚流滿面：“對不起，我、我不該再走錯第二步……”

“你應該知道了吧，也許受害者的母親永遠也無法想到，這個目擊證人恰恰就是你的妻子！”警察不無諷刺地加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