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貴扳著指頭算日子,再過幾天就可以出獄了。從三十二歲開始,在監獄呆了二十二年,一輩子差不多就這么走完了。獄外有兩個女人:一個是他曾經的老婆,為他生了個女兒;一個是他的情人,為他生了個兒子?,F在女人和兒女們怎么樣了?
回首過去,感慨人生,糜貴覺得冤!糜貴是窮山溝里飛出來的金鳳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大學生被稱為天之驕子,糜貴就是那時的天之驕子。糜貴畢業后進了電力公司,工作上順風順水,升職晉級,一路得意。公司老總柳德有個名冠小城的女兒,叫柳菲,聰慧機敏過人,艷如春風桃李,令人一見傾心,只是氣質高貴,給人以冷若冰霜之感,讓眾多攀龍附鳳者望而卻步。這個高傲的柳菲,偏偏垂青于父親器重的愛將的糜貴。于是糜貴當上了柳德的乘龍快婿。電老虎公司的老總柳德在小城算是叱咤風云的人物,誰娶了他的公主,自然是萬眾矚目的焦點。糜貴感到無比榮耀,滿胸豪情萬長,志在呼風喚雨,一展雄心宏圖。
不過,這也許是一個圈套,榮耀的光環很快就暗淡了。原來老丈人柳德是貪污狂——貪污的錢幾輩子都用不完,還把自己貪臟枉法的事情,挪到女婿身上,讓女婿替自己擔承。糜貴落入泥坑,進退失據,良心漸漸麻木,相信了老丈人的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關系早已全部打通,只管解放思想放開手腳干。開始由被動配合,變為主動參與其中。短短幾年時間,糜貴交了兩百多萬給柳菲后,按照泰山大人的指使,與柳菲辦了離婚的手續。雖然糜貴與柳菲仍在一張床上睡覺,但他心里感到不實在了,漸生另謀別路之意。施露是電力公司的職員,雖比不上柳菲,但也姿色不凡。逐漸獵艷有術的糜貴略施小技與她勾搭成奸,兩個人在公司里聯手干起不法勾當。
春夢易醒,浮云忽散,天塌了,一張法網撒下,電力公司的大魚小蝦、團魚烏龜、爬海王八,一個不漏,全被打盡。柳德在雙規中趁看守不備,畏罪自殺。糜貴被判無期徒刑,服刑二年后,減為二十年有期徒刑。
糜貴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小城,小城面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東南西北都辨不清,到哪里找從前的女人?糜貴只好到社區報到。社區林副主任是個五十多歲的女同志,看了糜貴的刑滿釋放證明書,說:“你已經被改造好了,歡迎你又回到我們社區,接下來我幫助你把戶口、身份證辦好。至于眼下的生活問題,你可以去投靠親屬,你有沒有親屬?……哦,找不到親屬,哪你身上有沒有錢?……沒有錢?哪咋辦呢?……你現在安身要緊,我考慮,現在正在搞城鄉環境綜合治理、清潔衛生網格化管理,你可以到街道上幫打掃衛生,每天可以掙二十塊錢。至于住處,我們可以找看守公共廁所的一個老頭,給他商量,看看能不能在那兒搭鋪暫時住下來。再慢慢找你的親屬,你覺得如何?”
看廁所的老頭姓張,六十多歲,林主任道明來意。他死活不干,說地方太窄,如果糜貴住進來,他做飯吃的地方都沒有。糜貴乞求他,說:“張大哥,俗話說睡覺只要三尺寬,我三尺寬都用不到,只要兩尺寬。把這張桌稍微挪一下,這兒安張折疊床,白天把床收起來放在墻角,把鋪蓋卷掛在墻上,也影響不到你啥子……剛才林主任說了,我一天的工資是二十塊錢,除我的生活費之外,可以拿來作為打擾你的補嘗。”張老頭生氣了,兩個鼻孔發出一個“哼”字,滿臉不屑地說:“你小看我這個看廁所的老頭兒了,我年青時幾十上百萬的錢擺在面前,都沒動過心。說來你可以不信,前兩天有人把包忘在這兒,里面幾千塊錢還有手機,我撿到了,分毫不爽地奉還。你一天掙二十塊算啥子?我一天也能掙二十塊,我三餐無憂,我要你的錢的整啥子?”糜貴連忙道歉,說:“老張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來求你給個二尺寬小墻角安身。我在苗溪農場呆了二十多年,什么苦沒有受過,要說睡覺,隨便哪里找個橋洞子都能對付,只是人家林主任好心幫助我找地方住,我不愿她給他添太多麻煩?!崩蠌堈f:“兄弟,話說到這里,我也不好說什么了,什么寬呀窄呀都不說了,給你說真話,你看桌子上有個棋盤,我這兒晚上有幾個愛好象棋的朋友,要在這兒下半夜棋,我怕影響你休息。既然林主任愿意幫你,她自然有辦法。”林主任打斷張老頭兒的話,說:“我有什么辦法,找這個不干,找那個不干?!崩蠌堫^兒接著說:“你想在這兒住,還不曉得我的幾個棋朋友樂不樂意,如果你能走幾步,我也好給他們解釋。”說完把糜貴盯住,意思是問會不會下棋。糜貴高興了,說:“老張,什么都不說,要說下棋,你算是找對人了。如果張大哥愿意,我找到住的地方,再來向你討教如何?”老張說:“先不忙去找地方,你真會下棋,我讓你一匹馬,你贏得了我,這兒隨便你住?!?/p>
張老頭兒去取象棋,糜貴對林主任說他住在這里已經沒有問題了,并表示了感謝。林主任交待幾句,走了。老張讓一馬,糜貴也故意留一個馬一步不走。雙方出手極快,落子如飛。老張安當頭炮,主動進攻;糜貴開飛象局,靜觀其變。老張左沖右突,步步緊逼;糜貴頑強防守,趁隙取卒。不到二十分鐘,斗了八十余招,殺得難分難解。老張忍耐不住,忽發奇招舍子搶先;糜貴上隔下擋,滴水不漏兌子解殺。最后雙方子力兌盡,糜貴兵多占優。老張把棋輕輕一推,說:“輸了,這么多年了,像你這樣的高手真是難得一見?!泵淤F:“張大哥承讓了,這個棋還看不出輸贏,要走完還早得很。”老張說:“看不出輸贏?我們換個位置,我來下你的棋,不贏才怪?!闭f完兩人相顧大笑。
糜貴在入獄之前,對象棋就有研究。入獄之后,象棋成了艱苦歲月里唯一的樂趣,勞動休息的空閑,或夜不能寐的夜晚,糜貴總是自己跟自已下盲棋,不斷鉆研,棋藝大進。刑滿釋放的前幾年,糜貴工作輕松了,主要負責給犯人們剃腦殼??臻e之余,就和鍋爐房的老犯人下象棋。那個犯人也是知識分子,大家一起鉆研,棋藝又有進益。
棋逢對手,讓老張很興奮,他表現出求友若渴的樣子,極力挽留糜貴住在廁所里。吃飯睡覺的問題解決后,糜貴開始想辦法尋找他曾經的老婆柳菲。林主任帶他到派出所的戶籍管理系統上查,輸入柳菲,查詢結果出現多條,要么年齡不對,要么性別有錯,沒有一條符合糜貴要找的柳菲。最后只得輸入柳信、施露查詢。
柳信是柳菲的哥哥,糜貴找到他,可他卻不知柳菲的下落,他說:“你和我父親出事的那年,我正在承包一個電站的建設工程,因為你們出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關系網全線崩潰,工程做不下去,投資的幾百萬打了水漂不算,還背了近百萬的債務。追債的人逼得我無處藏身,我知道柳菲有錢,找他借了十多萬應急。她知道我根本還不起她的錢,而且還會向她借,所以她突然消失,音信全無,只是前幾年母親還在時,和冰冰一起回來過?!?/p>
施露的家在一個靠山的院子里,老式的房子又臟又舊,糜貴走進院子,打聽好施露家的確切位置,走到門前深吸一口氣,鼓起很大勇氣,但仍不敢敲門,退了出來。之后又有幾次,糜貴走到院子門口,幾經猶豫仍沒去敲門。他想二十多年了,很難說發生了怎樣的變化,自己突然出現,人家的老公和自己的兒子會怎么想呢?最后他決定寫封信。
施露妹子:您好!我是你田利村的表親米貴,二十二年不見,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我。近因發生變故,我又來到這個城市,暫在街上打掃清潔,夜宿××公共廁所。有急事相求,盼速賜見。
信寄出去七八天后,林主任來問親屬找到沒有。糜貴說還沒找到。林主任問究竟是什么親屬,還說糜貴對城市不熟,要求把地址姓名拿來,她去幫找。糜貴考慮一下,說:“也不是什么親屬,是以前的相好。”林主任不屑地說:“相好?我還以為你的什么親屬,你在里邊呆了二十多年,誰還是你的相好?”糜貴說:“我和她有個兒子。你說該不該去找?”“哪你去找沒有?”林主任問,“看來我得親自出馬,你去太突然了,也不方便……你放心,我曉得怎么做。”
施露終于和林主任一起來了,人生際遇,悲歡離合,萬端感觸涌上心頭,兩個人在河邊上談了半個下午。施露說:“你進去后,我也遭到追究,我把幾萬錢全部退完了。帶個孩子,日子實在過不起走,按你說的去找柳菲,可從她那兒沒有得到任何幫助。我帶著你的兒子嫁了人,兒子很爭氣,學習好,上了大學,在成都讀書時,耍到一個有錢的女朋友。現在他們都工作一年了,正準備結婚……你的信我收到了,我在想有沒有必要見你,我們之間算什么呢,說簡單點什么也不是,說復雜點就是同共有個孩子。孩子是我一個人養大的,你也沒盡什么義務,希望你不要冒出來說自已是父親,這樣對大家都不好,孩子現在姓王,他接受不了你這個父親,他要結婚了……”糜貴插斷她的話,說:“你誤解我了,我找你,只是希望你幫我找到柳菲。因為她們一家人,我坐了半輩子牢,我現在出來連叫花子都不如,她獨吞了那么多錢,不應該不給點補償。再說我和她也有個女兒……”施露說:“你找我不起作用,我根本不知道柳菲在哪里,但至少她不會在這個城市里,要找她的人和她要逃避的人,不只是我一個。”
林主任對糜貴依然很關心,又來問糜貴親屬的事。糜貴把女兒和柳菲的事告訴了她。她說這個只有查戶口檔案,才能搞清楚,二十多年的檔案,查起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派出所不可能幫你查。林主任又安慰糜貴,可以再向其他老朋友打聽。又說不一定非要找到柳菲,你們是離了婚的,女兒也是人家的,就算找到了,想來也給找到施露差不多,有什么益處?
糜貴不死心,仍在想辦法,仍想不出辦法。糜貴晚上陪張老頭兒下棋,白天在街上掃地,一兩個月下來,存了幾百塊錢,他去找林主任還買折疊床和鋪蓋的錢。林主任又問找親屬問題,還說應該盡力找,或許柳菲現在恰好單身又原愿意接納你,就是一件最好的事情。糜貴說:“我有一個好辦法:先查我的婚姻檔案,找到柳菲的身份證號,再用身份證號查她現在的居住地址。”林主任是熱心人,全力幫助糜貴查。用身份證號碼輸戶籍管理系統,查詢結果顯示,柳菲改名為劉菲菲,現居成都,女兒冰冰改名劉冰兒。
糜貴考慮該怎樣去找:柳菲在成都,去了不一定能找到,來回的車費、住宿、吃飯要好幾百元,自己沒有錢,不如請施露在成都工作的兒子、兒媳幫打聽打聽。猶豫再三,糜貴撥通了施露的電話,電話里施露不置可否,糜貴深感失望。從公用電話處,帶著無奈的心情慢悠悠回到公共廁所。剛到住處,看到施露已在那里等他。施露一見糜貴就拉到說話方便處,說:“你說柳菲改名為劉菲菲,他的女兒叫劉冰兒對么?……天呀,志宏的新娘子也叫劉冰兒,她會不會是你的……”“不會的,天底下哪有這么巧的事……你沒見過你的親家母?柳菲,你們是認識的……你問問志宏,看看她身份證號。”
天啦!兒子的新娘居然是自己的女兒,而且他們早已做在一起了。糜貴必須要找到柳菲,無論如何,就在婚禮之前。奇怪,施露不知道親家母是柳菲,柳菲不知道親家母是施露嗎?聽施露說柳菲一直在反對婚事,一直躲著她,說明柳菲是知道的,哪為什么又能讓他們結婚?找到柳菲,只能通過志宏和冰兒,事情緊急,迫不得已。
柳菲到了小城,糜貴看到她雖到了紅花漸殘的年齡,依然駐顏有術,身體微胖,肌膚白凈豐滿,衣著高貴入時,不失昔日風情。見面地點在咖啡廳包間,幾句不冷不熱的客套之后,談話直奔主題。糜貴說:“你知道志宏是我和施露的兒子?”柳菲點燃煙,隨意地說:“你找我,就為這事?”糜貴說:“冰兒是我們的女兒,他們怎能?”柳菲:“怎么不能?你一出來就管這些事,往些年你死哪里去了?這些與你無關,說說你的事吧。你一定認為我收了你兩百多萬對不?……錯,沒有我父親你能弄到錢?我父親為了保護你,被人逼死,兩百多萬全都用來為你打點了,不然早槍斃了,還能活到今天。至于冰兒結婚的事,你就別管,就當你還在苗溪農場沒出來。我現在該走了。”說完站起身。糜貴也站起來擋在路口,說:“你行事一點沒變,仍像當年一樣傲。如果我還在農場里,自然無話可說,但我又偏偏出來了,并且施露也知道了,她很想見見你這個親家母?!绷朴肿?,呷口咖啡,說:“那我就見見親家母,我打電話叫冰兒喊她……現在還有點時間,說說我們的事情吧,說實話,現在我是很有錢,千把萬吧,但與你無關,都是賣屁股掙的。你現在缺錢是嗎?你一個灰老頭兒,十萬塊錢送你到火葬場夠了吧?這張卡上有十萬,密碼寫在上面了……”
施露來了,三個人把話說清楚了。冰兒是柳菲的女兒,與糜貴無任何血緣關系。柳菲走了,婚禮如期舉行。拿著銀行卡,糜貴不敢取錢。一切皆空,當官發財、妻子情人、家庭兒女,無不如此。好在還有一副象棋,可聊以了此殘生。
糜貴正在與張老頭兒下棋,林主任又來問找親屬的事情怎樣了。林主任走后,張老頭兒說:“你看不出林媽媽對你有意思?”“沒有錢,難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