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苗游啊游

我打小就不是個聰明孩子，顯得有點笨有點呆，無論老師、同學，還是父母，對我都沒有過高的期望。這種氛圍影響著我，讓我認定自己不會有什么出息，所以我凡事都比較消沉。

在村里，與我走得最近的是方培，他大我三歲，十二歲那一年，他家的鞭炮作坊發(fā)生爆炸，讓他失去了雙腿，他從此被“安”在了輪椅上，沒再念書，天天生活在巴掌大的村子里。

初三那年，我剛從學?；氐郊依?，還沒進門，方培的爸爸就惶急地跑來了，他告訴我一個消息，方培今天上午趁家里沒人時偷偷上吊自殺，幸好被鄰居及時發(fā)現(xiàn)，救下了。方培的爸爸來找我，想請我去勸勸他的兒子。

我被這個消息驚得目瞪口呆，立刻去找方培。方培正躺在床上，雙眼瞪著屋頂一眨不眨。我挨著他在床沿坐下，不知道該怎么勸說他，最終憋出一句話來：“你不該干那種蠢事?！狈脚嗝嫒缢阑业卣f：“你以為那是蠢事？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才是真正蠢透了。你沒看到嗎，我已經(jīng)是這個家的累贅，我拖累了全家。”

我知道這句是實話，想要安慰他幾句，于是急中生智，想起了他反復跟我提過的一件事：他從電視上看到，長江刀魚要賣幾千元錢一斤，他跟我說過好幾回，要是能養(yǎng)刀魚，一定能發(fā)財，所以我決定抓住這一點來激發(fā)他繼續(xù)活下去。我問他：“你不想養(yǎng)刀魚了？”

他搖著頭嘆了一口氣：“那只是白日做夢罷了，長江刀魚是洄游魚，哪里弄魚苗去？”我信誓旦旦地說：“我知道有個地方有刀魚苗賣，你就說，你想不想養(yǎng)吧?！?/p>

“想，當然想！”方培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養(yǎng)刀魚可是能賺大錢的，我要是將這件事做成了，我就不用吃閑飯，還會……”他滿臉憧憬。

我讓方培有了繼續(xù)活下去的信念，但回到家里，卻犯了愁。我的承諾純粹是瞎掰，到哪里買刀魚苗去？買不到，方培還是會尋死的。

死馬當做活馬醫(yī)，我決定到縣城里去碰碰運氣。第二天，我揣著兩百多元錢，去了魚苗交易市場，逢人就說我想買刀魚的魚苗，那些大人都將我的話當成笑話，沒幾個人理我。一直轉(zhuǎn)悠到快散市的時候，我才碰到一個挑著魚苗擔的年輕人，他聽說我要買刀魚苗，直夸我：“你這孩子眼光可真毒，就認出我這桶里是刀魚苗了？”

我差點樂瘋了，還真讓我找到刀魚苗了，但年輕人說：“這魚苗可要四十塊錢一尾?！蔽冶惑@得半天吱不出聲來，見我沒有反應(yīng)，年輕人挑著擔子，一副要走的樣子，顯然沒有還價的余地。

想一想刀魚那么金貴，刀魚苗當然也就金貴，他如果真像賣別的魚苗那樣便宜，我還不敢要呢。我當下匆匆到旁邊的雜貨攤上買了一個小玻璃缸，然后將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小心地從他的桶里舀了五尾魚苗。

我的身上一分錢都不剩，只能步行回家。一路上，我小心地捧著那個小魚缸，看著五尾小不點的魚苗在缸里游動，就滿心歡喜。雖說只有五尾魚苗，數(shù)量太少，但可以向方培證明一件事情，刀魚苗是有得買的，他養(yǎng)刀魚的計劃能夠成功。只要他的計劃能夠?qū)嵤?，他就會繼續(xù)活下去。

人越是在意什么越是容易失去什么。我將那個魚缸當做寶貝似的捧著，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個魚缸上，可就在路程走到一半的時候，我被路邊的石頭絆倒在地，手中的魚缸“咣當”一下砸在地上，水流了一地，兩尾魚苗在潮濕的地面蹦了兩下，就沒再動彈。

我頓時傻了眼，我花兩百元錢買的魚苗，就這樣沒了？還好，魚缸的缸底剩下老大一塊碎片，碎片上還有一點點的水，有三尾魚苗擠成一堆，在不到它們身子一半的水里艱難地扭動著。

我生怕這三尾魚苗也會死，趕緊小心地捧起那塊碎片，奔路邊的小溝里找水去了，水是找到了，但是，那塊缸底碎片根本盛不了水，怎么辦？情急之下，我只得將那三尾魚苗倒在自己的手掌心里，然后到小水溝里捧起了一捧水，小魚苗又重新在我掌心里游動起來。我還來不及高興，掌心里的那點水已經(jīng)從我的指縫里慢慢流走，眼看掌心里的水越來越少，魚苗能游動的地方也越來越小。我只能不停地從水溝里舀水，根本挪不開步。

我立刻著急起來，要是不能將魚苗活著帶回去，方培他會不會再次尋死？

我的腦子飛速轉(zhuǎn)動，眼睛也四處亂轉(zhuǎn)，想著能盡快找到一個能盛水的物件，但是四周可用的東西也沒有，我的口袋空空，我的身體……對，我想到了自己的嘴巴，只有嘴巴能含得住水，不讓水流出來。

我趕緊將掌心里的水連同魚苗含進了嘴里，高高地鼓起腮幫子，然后匆匆上路了。一路上，我感覺魚苗在嘴里游動，有時擦過舌頭，有時輕輕碰觸著兩腮，癢癢的，但非常舒服，因為我知道，它們是活著的。

走了不到一分鐘，我就感覺不到魚苗在我嘴里的游動了，我又慌了神，嘴巴鼓得太酸，嘴里不斷地有口水分泌出來，那些魚苗是不是被我的口水嗆死了？或者是我嘴里的溫度太高，將它們熱死了？我被種種的念頭給嚇壞了，趕緊找到一條水溝，慢慢將自己嘴里的水和魚苗吐在掌心里，吐出來的水已經(jīng)變得粘稠，三尾魚苗在粘稠的水里一動不動，我的腦子“嗡”的一下，最不想面對的情況殘酷地擺在了我的面前，那三尾鮮活的魚苗還是淹死在我的口水里。

我真的不甘心面對這樣的結(jié)局，在水溝里不停地淘動掌心里的水，粘稠的口水被淘出去，干凈的水慢慢流進來，這時，奇跡發(fā)生了，那三尾魚苗重新扭動起小小的身體。那一刻，我興奮得差點落淚了，魚苗并沒有死，是我的口水太粘稠，讓它們無法游動。

有了這次教訓，當我再次將水連同魚苗喝進自己嘴里，我不敢讓它們在我嘴里呆太長的時間，我?guī)缀跏窃谝宦房癖加衷谝宦穼ふ倚迈r的水源，跑了不到三百米，我又到路邊的水溝里換水。

這樣走走停停，當我第三次到路邊的水溝里換水時，意外發(fā)現(xiàn)水溝的草叢里，擱著一只被人丟棄的塑料杯，這樣的白色污染平時隨處可見，我也憎惡至極，但這一刻，我卻如獲至寶。我將三尾魚苗吐在杯子里，換上新鮮的水源，我再也不用忍受腮幫子的酸痛，也再不用擔驚受怕，捧著水杯繼續(xù)上路。

一直到我將水杯鄭重地交給方培的時候，那三尾小小的魚苗還在杯子里歡快地游來游去。當方培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時，他驚訝地說：“這個世界上恐怕再也沒有誰能比你聰明，能想到這樣一種方法，將魚苗帶回家?！?/p>

實際上我笨得要命，因為我?guī)Щ氐母静皇堑遏~苗，而是白鰱苗，我被那個賣魚苗的人給騙了。這是在兩個月之后，當那三尾魚苗在方培挖的小魚池里長成了小魚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的。那時我非常擔心，擔心方培明白真相后又會想不開，但方培拍著我的肩膀，說：“放心吧，我不會再做蠢事了。其實，你將魚苗帶回來時，我就知道，那不會是刀魚苗?！?/p>

“你認識刀魚苗？”

“不認識，但我知道刀魚苗是沒辦法買得到的。雖然我知道那不是刀魚苗，但是，你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你都能想出將魚苗含在嘴里帶回家的方法來，我怎么就不能想出謀生的手段呢？其實，這個世界上并沒有絕路，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

方培轉(zhuǎn)動著輪椅，將我?guī)У搅舜謇锏乃吝?，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找到了自食其力的辦法，他將村里的魚塘承包了過來，已經(jīng)在塘里投放了兩萬尾魚苗。他說：“我沒有雙腿，但是我有雙手，配魚飼料、投料這些簡單的事我還是會做的。這兩個月，我已經(jīng)向水產(chǎn)局的技術(shù)員學會了養(yǎng)魚的技術(shù)，養(yǎng)的雖說不是刀魚，發(fā)不了大財，但我一定能養(yǎng)活自己，不會成為家里的累贅?！?/p>

我用我的方法，救了方培，他的父母十分感激我，村里的人也都直沖我豎大拇指，大家說，這孩子真聰明，居然想得到這樣的辦法，將魚苗帶回家，這辦法，不是常人能想得出來的。

自信這東西真是奇妙極了，以前大家認為我笨，我就真的覺得自己笨；現(xiàn)在大家說我聰明，我就真的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其實，我不僅僅救了方培的命，也救了我自己?，F(xiàn)在只要遇到什么困難，在我快要喪失信心的時候，我的嘴里就會有魚苗在游的癢癢的感覺，這種感覺會讓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我連魚在嘴里游的辦法都想得出來，還有什么難得到我呢？這么一想，我的信心就回來了。我會感覺到精神抖擻，干勁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