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歷史悠久了,什么樣的怪物都能孵出來。郭固集在華北平原上生長了上千年,各色人等自然齊全。根據一代代口口相傳的歷史,郭固集也曾經出現了那么一些人,以外邊世界的好惡是非標準判斷,他們幾乎可以獲得類似“二流子”的稱號。但是,我們首先是鄉親,不會像外邊世界那樣惡毒地稱呼他們,更不會像外邊世界那樣,把他們當做眼中釘肉中刺“階級敵人”一樣地往死里整。對于讓鄉親不好意思的村人,大伙兒只是減少和他們的來往,或者干脆躲著走。敬鬼神而遠之嘛!
猴二鄉親曾經是郭固集著名的“二流子。”當然了,郭固集是沒有“二流子”這樣罵人的綽號的,鄉親們善意地笑罵那些浪浪蕩蕩、游手好閑的人,也就是不正兒八經經營人生的鄉親為“片湯。”呵呵!是不是很形象?就象下餃子,你不認真地包餃子,下到鍋里,就成了那樣一鍋稀里糊涂的片片湯湯,不大好吃啊!
據說,少年猴二倒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子,能說會道,心靈手巧,而且有一副熱心腸,村里的紅白喜事上,總能看到猴二忙活的身影,刷碗洗鍋干凈利落,端盤上菜行云流水。鄉親們因此夸他是一個好孩子,都說他將來一定會娶上一個好媳婦的。在一百年前的鄉村,能不能娶到好媳婦,是一個男人是否受歡迎的結結實實的標準。
遺憾的是,老天作祟,造化弄人!猴二童年喪父,少年喪母,只好過繼到叔叔家。好在,叔叔待他如同己出,甚至比對自己的親孩子還要親。同情落難者,是我們郭固集人生長在血液里的傳統,更何況他們是血脈相連的親骨肉。然而,一個世紀前——哦,這是一個世紀前的事情了,戰亂頻繁,民不聊生,郭固集盡管距離戰火較遠,但生產力水平的低下注定莊戶人家的日子不會好到哪里。猴二叔叔家本來已有兩男兩女,加上猴二,全家七張口,僅靠郭固坡和寺后的幾畝鹽堿田水澆地土里刨食,日子可想而知。可喜的是,孩子們一天天艱難地長大,有了壯勞力,本分的人家還怕什么呢?
可惜,好景不長。老天爺讓一個無知懵懂的少年人成熟為一個眼睛越來越透亮的小伙子,這當然是上天的好生之德,但同時,啥都開始知道的小子被體內越來越濃的雄性激素驅使著,也變得越來越不安分了。十八九歲的小伙子就象一匹一兩歲的小馬駒兒,整天被栓在槽上,一定耐不住寂寞的,一定會亂踢亂咬從而成為害群之馬駒兒的。當叔叔家的兩男一女先后男婚女嫁,進進出出的媒婆卻沒有一個正眼瞅過猴二。也難怪,有哪家的閨女愿意眼睜睜地跳進父母雙亡的猴二的火坑呀!
慢慢地,原本只知道在大坡里背朝黃土面朝天的猴二開始喜歡在集頭上晃悠。剛剛扎了毛兒的他小子叼著一只用蘆根自造的旱煙袋,從集北頭晃悠到集南頭,從車家晃悠到后劉;東瞅瞅大姑娘,西瞄瞄小媳婦,嘴里咝咝啦啦,咝咝啦啦地咽旱煙,咝咝啦啦地咽口水。從早起到黃昏,從一更到三更,可謂日出而作,日入而不息。原本喜歡串紅白喜事的猴二,這時更加熱衷此道,但不象以前那樣賣力了。他更喜歡主動陪客,和街坊鄰居或客人劃拳斗酒。年輕的臉蛋喝得豬肝一樣的時候,他便歪歪扭扭地繼續他東街西胡同的晃悠。晃悠得半夢半醒,冷不防就扎進集南頭外來混家開的小賭館,叼著旱煙袋,瞇縫著血紅的牛蛋眼,和三里五莊的大小賭徒一起,兜骰子,打牌九。輸了,打打鬧鬧,回家睡覺;贏了,就地叫來酒菜,把剛剛醒過來的神經再次灌得暈暈乎乎……
人常說,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這幾個乖乖不分家。起初,猴二吃喝加賭博,但絕不坑蒙拐騙偷,更不嫖。為啥不嫖呢?騷得小子眼冒金星、直咽唾沫的,不正是那股雄赳赳氣昂昂的青春火氣嗎?不是他不想,主要是沒機會。當年,在郭固集人眼中,吃喝賭博似乎還不算十惡不赦,村人們多少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嫖娼卻被視為禽獸勾當的骯臟行徑。因此,郭固集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一直是沒有妓院這種生意的——很容易理解,沒有客源啊!不過,自打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類似過去的妓院甚至比妓院更直接更不要臉的休閑或三陪服務場所,早已在周圍遍地開花了,但它們也只是開在郭固集西邊106國道旁的孟莊開發區,而且投資商大多是外來戶和本地暴發戶。顯然,一個世紀前的猴二先生是沒有福分享受的。
眼瞅著猴二一天天如此“片湯”,猴二叔嬸也無可奈何。一來,兩位老人已到垂暮之年,即便有心卻也無力管教這個越來越張狂的過繼兒子;再者,既然養育他這么多年,還是不要得罪他吧;得罪了他,他翻臉不認人或拍拍屁股走人,你不是白養一場?弄不好還會成為仇人嘞!任他吃喝去吧,吃干喝凈也賒不成賬,看他還吃還喝;任他賭去博去吧,賭博賭博,孬好有個來回項,賭債欠上一屁股,看誰還和他賭。只要他不染上“抽”那個龜孫子,就由他去吧。
猴二他個龜孫千萬可別“抽”上那個龜孫!
唉!老人們對兒女總是這樣嬌慣,或者無奈!
常言說,怕怕怕,鬼來嚇;怕啥啥來!兩位老人和村人們慢慢發現,二十郎當歲、渾身橫勁使不完的猴二,竟然一天天消瘦起來,竟然一天比一天無精打采。半年光景不到,本來一百四五十斤的猴二,竟然皮包骨頭——他后來一直使用的綽號“猴二”,也許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兩位老人再也斤不住了。
一次,猴二象往常一樣溜出家門。老頭兒隨后套上一輛驢車,悄悄地跟在后邊。猴二踉踉蹌蹌,一路向北,徒步走了十來里路,竟然沒有一次回頭,也許是沒有力氣回頭吧。最后,到了當時臨近的更大的集鎮上官村,一頭鉆進了一家大煙館……
一個月后,老頭兒早起發現,家里唯一值錢的那頭毛驢不見了;又一個月后,老婆兒半夜發現,準備給二閨女的那點嫁妝不見了;又半個月后,東鄰家剛剛換上的桐油新門板夜里被人卸下來搬走了;然后是西鄰家懷孕的老綿羊、南鄰家的小羊羔、北鄰家的一窩豬娃……鄰居們紛紛報官。保長心知肚明,卻也無可奈何——抓起來他猴二,全身賣了不值一吊錢,就是“黑煤窯”“黑磚廠”也不要他這號兒干不了活的廢人呀;鄰居們也心知肚明,更無可奈何,只能加倍小心,睡覺也睜著一只眼睛。唉,攤上這么一個鄰居,前世造的孽吧?
可苦了猴二叔嬸,兩位老人三天兩頭東家西家地賠不是,能夠賠得起的失物,老兩口盡量賠。俗話說,有莊基賠不了地。家里只剩四面土墻的時候,老兩口賣掉了二小的宅基,讓二小一家三口搬進舊宅子;莊基賣掉以后,賣掉了寺后的幾畝水澆田……就這樣沒過一年,這個家就被猴二折騰了個底朝天。
眼看著一家人只有上吊跳井的路子,這時候,奇跡發生了。
猴二踅摸著一戶殷實人家全家下地干活,竟然晌午頭就悄悄溜進了人家家里。當他翻箱倒柜找到了兩枚大洋,正要樂滋滋地翻墻逃開,這家的老爺子正好回家。
老頭兒沒有大呼小叫,只是平靜地問猴二:“小兒,找到幾塊錢啊?”
猴二那張平時不見血色的猴臉上竟然漲起了兩片紅暈,小子結結巴巴地坦白:“三爺,您家的大洋咋藏那么嚴實,害得您孫兒翻了半天,才找到兩塊。”
老頭兒說:“傻小兒,人慫別嫌襖袖長,本事兒沒練成別嫌您三爺的大洋藏得嚴實。你等會兒。”
老頭兒走進堂屋,從床下的一個小地窨里摸出幾塊大洋,塞到不知所措的猴二手里:“拿去吧,小兒!可憐可憐你叔你嬸,拿著這些錢,遠走高飛吧!”
猴二攥著幾塊銀元,傻呵呵地愣了半天,又楞了半天,然后,“撲通”一聲跪倒在三爺腳下,“砰砰砰”磕了三個搶地響頭,站起身:“三爺,您孫兒我走了啊!”
從此以后,郭固集著名的猴二便從郭固集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現在,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輩輩的村人們只是在黃昏閑聊時,把猴二作為郭固集陳年往事偶爾談起。
猴二消失后,四鄰安生,猴二叔嬸家的日子,也一天天有了起色……
今天,郭固集的爹娘哭罵“片湯”兒子常用的口頭禪就是:“你個敗家子!你咋就不學學你猴二爺啊?你咋就不悄沒聲兒地滾走啊?”
唉,爹娘們,干嗎要您的兒子學猴二啊?那可不是學著玩的!再說了,要學猴二,還得有三爺這樣的老師現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