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在Z油田教學。每逢暑假,我總要到礦區周圍和P市的私營企業里做工。其實,當時是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私企的,那時侯的聰明人總是采用承包或者租賃國營企業整體或部分的方式,做自己的生意。Z油田周圍盯著一大幫這樣的精明生意人,他們知道油田是一個拿著國家資源揮霍的闊佬,油田的管理更是漏洞百出,因此,這些生意精們象今天的小姐“傍大款”一樣傍“油老大。”在這些游走江湖的生意精們眼里,“油老大”象傻大個,只需一句“你們油田家的人真中呀”,“油老大”就會樂呵呵地把一噸噸、一罐罐的石油和其它油田物資,象過去的闊少賞賜乞丐一樣大咧咧地賞給這些生意精們,比今天的小姐搞定土財主還容易得手。“油老大”們盡管也走南闖北,從玉門大漠到東海灘涂,從東北平原到西北高原,但他們只是在野地里轉悠,論江湖經驗,和那些混跡于街頭三教九流、專以琢磨人為生計的江湖生意精們相比,嫩得很。因此,當時我們這里的許多莊稼懶漢、江湖油子都變戲法一樣地憑借依傍“油老大”發了大大的橫財。
有一年暑假,我在這樣的一個老江湖的公司里做事,當時,他打出的旗號好象是“P市Z油田物資開發公司”這樣不倫不類的名稱。事實上,他是承包了P市唯一一家由政府出面注冊的開發公司的一個業務部,大概是業務十六部或者十八部。這位老兄姓吉,自然是吉經理了。當時,他那樣的老江湖們遠遠沒有后來的小江湖們想象力更豐富,他們自封個經理就覺得了不得了,不象后來的,動不動就是總經理、總董事長什么的。今天的生意場和社會上流行類似“吉總”這樣的稱呼,隨便一個什么人,都可以被稱作這總那總的,因此也就不值錢了。
吉經理看上去四十來歲,很有派頭,魁梧的身材,方方正正的黑紫臉膛,濃眉大眼,加上高高的顴骨,使他不怒自威——一個典型的干事創業的傳統美男子。他的大背頭上,常常抹著很少的頭油或者摩絲,這一下子就把他和那些街頭上、生意場中頭上流油發亮的三流痞子區分開來。不過,他對我最具吸引力的,是他的嚴肅。他總是一本正經地,很少見他開玩笑,即便在他明顯地輸理的時候,也同樣能夠保持著義正詞嚴——不能說是保持,吉經理的義正詞嚴是發自他內心的、好象壟斷了正義感的自信。這越發使他象一個干大事業的企業家。
吉經理雇著象我這樣的一幫俊男和美女——那時候,我也就十八九歲,英俊瀟灑,青春亮麗。我們的平均年齡不超過二十歲。吉經理常常和我們促膝談心,他說:我最喜歡也最羨慕你們這樣有知識又年輕的大學生。我們感覺吉經理和藹可親,覺得跟著他混很安全,也很有事業前途。尤其是那幾個美女,更把吉經理視做偶像。但老吉一點也不好色,他這樣教導過我:沒錢的時候,尋什么窮開心呀!這更使他彰現出一股正氣,從而也更有力量。僅僅在這一點上,那些吃喝嫖賭的什么企業家在吉經理面前,簡直就是一個個小痞子。
吉經理的大事業是不會讓我們這些裝點門市打下手的美女俊男參與的。總見他莊重地拿著公文包西裝革履地出去了,十天半月后,左胳膊下夾了一大筆供貨合同回來;然后再出去,十天半月后,右胳膊下夾了一大筆銷售合同回來。每次出去又回來,他總會添點新的辦公用品,象當時價值三四萬半截磚頭一樣的“大哥大”,還有本田摩托車什么的;后來,他還開回來一輛二手吉普車——那個時候,有一輛私家二手吉普車可不是隨便鬧著玩的,那是科級以上領導干部才有資格享受的寶馬良駒啊!
生意越做越大,但吉經理從來沒有忘記“螞蟻也是肉”,他唯一一次以開玩笑的口氣一本正經地教導我們:螞蟻也是肉,要不,食蟻獸為啥吃那么肥嘞?
吉經理從來不是只說不做的貪圖嘴上快活的輕薄之徒,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不僅吃掉了一罐罐一噸噸的石油和鋼材,也時不時地順便把送上門來的螞蟻螻蛄之類的小昆蟲生吞活吃。
有一次,他足足有半個月沒有出去了,對于吉經理這樣的事業家,“窩在家里還不如出去截道”——這是他另外一次對我和他的人事部長的人生啟發。嚴肅的老吉正襟危坐在他剛剛置辦的粵派老板臺后邊抽煙,象市領導油田領導一樣深沉地籌劃下一步的行動。這時,他的業務秘書小張敲門進來,跟在她身后的,還有一個挎著沉重的旅行包的中年男子。男子瘦高的身材,長長的臉,高高的顴骨,一眼可以看出是那種經常跑外的南方生意人。這樣的南方生意人,我們這里一般稱做“南蠻子。”不知道我們這些北方莊稼漢為什么把人家蔑稱做“蠻子。”這些“蠻子”可一點也不蠻,相反,他們象女人一樣地細膩,一般靠著精巧的手藝掙錢。
那南方生意人象所有的南方生意人一樣,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就幾乎一直躬著細長的腰,一只手拎著包,一只手很自然地架在額邊做敬禮狀。他不停地向老板臺后邊的吉經理哈哈腰,轉過來向坐在沙發上的我哈哈腰,又回過頭向小張哈哈腰,其間,哈腰的動作一直沒有停頓。
他是推銷仿金戒指的,南方生意人總愛在類似小玩意上打女人的主意,在女人的腰包里摸來摸去。正是這些小玩意,幫那些初入生意道的南方人發了家,建起了一座座仿現代化廠房和真家伙的高樓大廈。
我擔心吉經理對這些小把戲小螞蟻看不上眼,但吉經理莊重而不失熱情地接待了那名南方客。買賣很快談妥,接著該驗貨入倉了。當時,那樣的一只仿金戒指大概進價十五六元,零售能賣到三四十元。南方人的旅行包簡直象百寶箱,里邊竟然能盛下一千多只戒指。算好了貨款,吉經理打了個條子,交給南方人,讓他交貨后,到財務部去領貨款。南方人接過條子,激動得臉上冒出了熱汗,的確是興奮的熱汗。然后,他又依次對著吉經理哈腰,對著沙發上的我哈腰,回過頭來對著女小張哈腰,然后,跟著小張驗貨去了。吉經理盯著他的后背,獵人一樣神色嚴肅地點上一只煙,靜靜地坐在老板臺后邊。
大約半小時后,南方人氣喘吁吁地跑來了,一進門,他就用結結巴巴的南方北京話著急地對吉經理說:吉大老板,咱們可是說好的啦,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啦。我的貨在這里,你們的錢在哪里啦?
吉經理從正在批點的公文上抬起頭,皺了皺眉,有點吃驚地問:不是給你打了條子,讓你到公司財務部去領貨款了嗎?
南方人嘟囔了一句北方人聽不真切的南方土話,攤開兩手:他們說出納出去啦!
吉經理漫不經心地輕聲說:哦,我以為多大的事嘞。出納出去就等她回來嘛。好不好?
南方人問:那她什么時候回來啦?
吉經理有點不耐煩地問隨后跟進來的小張:張秘書,出納干什么去了?什么時候回來?
小張熟練地答:出納出去吃涼皮了,馬上就回來。
吉經理微笑著說:女人嘛,愛吃零嘴。老弟你就稍等片刻嘛,好吧?周部長,給客人倒杯水。那時,我在公司的職務是教育培訓部部長,吉經理曾說,相當于正科級。
我給那南方客倒上一杯熱騰騰的開水。南方人松了一口氣,在沙發上坐下,小心地呷了一口水,把水杯輕輕放在茶幾上,從口袋里摸出一只煙點上,看看吉經理,看看我,看看小張,想依次敬煙卻又止住,耐心等著出納吃完涼皮回來給他付款。
大概等了足夠吃完十碗涼皮的時間,出納還沒回來。警覺的南方人也許明白了點什么,他瞅了一眼埋頭批改文件的吉經理,挎上裝著戒指的旅行包,站起身,討好地沖吉經理笑,說:吉伯伯,我也出去吃碗涼皮啦,折騰這大半天的,我肚子也有點餓了。我有點想笑,看他的年齡,應該和吉經理相差不了多少的。
吉經理從忙碌的文件上抬起頭,和藹地對南方人說:哦,好吧,是該吃點東西了。
南方人挎著旅行包剛要出門,吉經理及時地叫住了他:老弟,出去吃飯,把我們的貨物留下,好吧?
老天,我真想哈哈大笑,但看到吉經理莊重的神色和他紫黑臉膛上粗大威嚴的毛孔,我的笑聲在嗓子眼里戛然而止,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嚴肅和敬畏。那南方人聞聽,汗又下來了,不過,這一次和剛才的熱汗有點不一樣,應該屬于那種冷汗。他似乎有點納悶,遲疑地問吉經理:伯伯,貨是我的啦,包包也是我的啦。
吉經理難得一見地再次露出了一絲微笑,用手指指點著南方人,和藹地笑罵:你這個專會逗笑話的小南蠻呀,你這個小老弟呀,竟然大天白夜說胡話。貨嘛,剛才是你的,這一點不假;我們的工作人員跟你驗過貨,貨就是我們公司的了,貨款才是你的嘛。你出去吃涼皮,背著我們的貨,想乘機拐了我們的貨呀?你這個挺逗人的小老弟。看來,南蠻子就是比我們北方人孬點子多。
那南方人聽了吉經理的話,呆若木雞,張著的大嘴半天沒有合攏,兩片厚厚的嘴唇支棱著,象要吹泡泡糖。
吉經理低沉著聲音對小張說:小張,去看看出納回來沒有?辦公時間私自外出吃這么長時間的涼皮,嚴重違犯公司財務紀律。回來讓她做檢查。快去把她和財務部長一起喊來!
南方人忙喊住小張:小姐,不必了,這筆生意我不做了!
吉經理納悶地皺著眉頭問:小老弟,什么生意?咱們的生意做完了呀!
南方人“撲通”一聲給吉經理跪下,伸出自己的小指,又伸出自己的大拇指,一邊比劃一邊帶著哭腔央求:伯伯,我只是一個小小小小的小手藝人啦,您是大大大大的大老板啦,您這樣的大大大大的大老板怎么能看上我這小小小小的一點小戒指啦。您高抬貴手啦!高抬貴手!
吉經理氣憤地拍案而起,厲聲呵斥:胡鬧!咱們這里是社會主義國家,不許你搞這一套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的庸俗江湖套數。你給我站起來,站好!
南方人沒有起來,反倒磕頭如搗蒜,一邊磕頭一邊哭叫:伯伯,您高抬貴手啦,高抬貴手!
吉經理氣呼呼地坐到老板臺后邊,點上一只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吐了一口,接著思考了一陣子,嘆了口氣,最后和緩地對南方人說:你這個小鄺呀,也是在外邊做大生意的人,怎么就不遵守行業法律法規嘞?怎么能把商業經營當做兒戲嘞?我們這么大的公司、這么嚴格的公司運作程序都被你這幾只小戒指給搞亂了。這樣吧,我們也不追究你的經濟責任和法律責任了,不要你賠償全部經濟損失了。不過,按照我們公司規定,按照市政府和油田的有關文件規定,你是必須賠償五千元的公司損耗驗貨入倉退貨費的。不是看在你我都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指導下的商品經濟的同道中人,我們非把你扭送到工商部門不可。現在,有關部門正在嚴厲打擊象你這樣嚴重擾亂市場秩序的無證經營者。
細皮嫩肉的南方人小鄺或稱老鄺象遭受了北方苦霜的吹打,他從地上爬起來,不再哭叫,可憐巴巴地拍著兩只細嫩的小手,說:吉伯伯,我是出來推銷戒指賺錢的啦,哪帶那么多現錢啦。你就是殺了我,我也拿不出一分錢啦!
吉經理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沉吟了一下,說:這樣吧,小鄺,我們也不為難你,你用你的貨物抵退貨賠償金,好吧?按你的一級批發價,五塊錢一只。小張,你幫小鄺折合一下,把應該賠償的貨物盡快入倉。浪費了公司太多寶貴時間了。周部長,通知公司保安部門,做好安全防范工作!
南方人小鄺或老鄺知道自己今天遇見高手了,他是個精明人,知道自己是沒法囫圇著脫身了。他再三央求,光是伯伯就叫了幾十次,最后,吉伯伯吉經理高抬了貴手,答應把賠償金減少到三千元。“三千,一分也不能再少了。去吧,小鄺!”吉經理象打發要飯的一樣,不耐煩地揮揮手,南方人小鄺遲疑著,看了看我,好象要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我急忙抹過去臉。他還想再說什么,卻被小張催促著,蔫蔫地跟著小張出去交貨了。五塊錢一只,三千塊的賠償金,折合戒指整整六百個。這下,小鄺的包包要輕松許多嘍!
這是我今生第一次親眼見到的“空手套白狼”商業技巧的實戰運用,看得我驚心動魄、心驚肉跳。我不止一次聽到有些小混混夢想:啥時候讓人家把錢給咱送到家里就好了。他們這樣的癡心妄想,在大老吉那里,只不過是箅子上抓窩窩——手到擒來罷了。以后,我又耳聞目睹了不少這樣的商戰實例,有的比老吉玩得小,有的比他玩得大多了,但一樣地玩得殺人不見血。
十幾年后,我和老吉再次謀面,這時候,我已經不再做油田教師,我調到了P市一家銀行,老吉也已經不再是小小的什么開發公司的吉經理,他成了H省盛大環宇國際貿易總公司的總老總總董事長兼總工程師,這個總工程師據說還是國家人事部備案的高級職稱;手下有四五家子公司孫公司、七八個廠子、三千多名員工;他先是租賃后又盤下了全市唯一一幢十八層的商業大廈作為他的根據地,繼續在全國和全世界演練他的空手白狼戰略。好象這個時候不能再說人家吉老總玩的是空手道了,他的手里時常有花不完的錢,要多少有多少。在吉老總看來,不管錢是從哪路來的,在誰手里就是誰的。不過,他可不會再去吃什么螞蟻肉了,連豬肉牛肉他都沒胃口,就是塞到他嘴里他也要吐出來。他除了繼續和油田打交道,更多的是把目光瞄向了各家銀行。油田已如敗家的闊少,除了地底下的石油,家底基本上被折騰光了;銀行永遠有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鈔票,不管經濟氣候怎樣刮風下雨或者下雪下雹子,不管銀行剃了什么樣的發型,全國人民的錢可都在銀行存著呢!
我除了在向吉老總下發《貸款催收通知書》的時候能夠和他偶爾見上一面——這時候的大老吉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隨便見到的——有時候還會在全市年終財貿系統表先大會上看到他上臺領獎,但更多的是通過省級中央級的報刊雜志才能一睹他莊重的尊顏。即便在領獎臺上和市長省長握手的時候,即便在雜志封面上的時候,吉經理,不,吉老總仍一臉的嚴肅,倒象有人欠了他幾個億的貸款。對我這個當年的兼職老部下,吉老總還是很有感情的,他會和藹地拍拍我的肩膀,象一個大領導,不,人家這時候已經是名副其實的特大型領導了,連我們的行長見了他都矮好幾分;見了我,他仍會和藹地教導:我最羨慕你們這樣有知識又年輕的大學生了,尤其是現在,還躋身金融戰線了喲。小伙子,在今天這個東風吹、戰鼓擂的大好時代,一定要抓住機遇而不可喪失機遇,開拓進取而不可因循守舊,加快發展而不可保守落后呀!
天吶!吉經理呀吉經理,吉老總呀吉老總,誰能有您那么大的本事呀!話又說回來,都象您那樣,五湖四海的水還不都得讓您給吸光喝盡呀,您還讓魚蝦泥鰍們咋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