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小元，你過來

我其實并沒有多少正義感，但在那個發育得像豆芽菜一樣的男孩陷入困境時，我還是上演了一出“美女救英雄”的好戲——大吼一聲沖過去，站定，雙手叉腰，怒目圓瞪，不到20秒，對面兩個比我還矮半個頭的男生轉身逃竄。完了回過神來，我盯著眼前比我還高半個頭的溫小元，不屑之感油然而生：“我要是沒過來，你是不是就準備把錢給他們了？虧你長得還比人家高出了一個頭，真是沒出息！”

彼時還是陌生人的溫小元卻只顧怯懦地低頭，一言不發。我沒好氣地走掉了。

走了好長的一段路，回過頭來，居然發現溫小元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后來才知道原來他跟我同一個學校，而且還同一個年級。

就是這樣認識了跟屁蟲溫小元。沒錯，自此溫小元成了我的跟屁蟲，他喜歡有事沒事跟著我。但我并不喜歡跟這樣的男孩子來往。他膽小怕事，沉默寡言，在人群里總是唯唯諾諾閃閃縮縮的樣子，一點氣質都沒有。沒有朋友的溫小元似乎把我當成了唯一的朋友，他默默地從教室窗外遞給我早餐面包和牛奶，他默默地往我書包里塞我愛看的漫畫書，他默默地在放學后跑過來幫我做值日……

但我并不領情，我總是大聲地吆喝他：“溫小元，你走開！”

在溫小元面前的我野蠻又小氣，心情好時當他是小弟一般使喚來使喚去，心情不好就以欺負他為樂，還千方百計地想要讓他出丑。

我曾將鋼筆里的墨水使勁甩到溫小元的身上，幫他的新衣服添上大小不一的潑墨圖案;我曾偷偷地藏起溫小元的作業本子，害他沒法交作業而被罰站;我曾無數次在周末約他去公園玩，然后又放他鴿子……溫小元從來沒有真正地生過我的氣，因而我更加心安理得地做著這一切，誰讓他長得那么瘦，那么呆，那么傻，那么木，又那么笨呢！

終于到了畢業，就在我竊喜著終于可以告別愚鈍的溫小元和幼稚的小學生涯時，溫小元居然被請上了畢業典禮的頒獎臺。原來他一鳴驚人地考了全級第三名。

臺上的溫小元明顯比平日更加局促不安，旁邊的校長讓他發表講話時，他低著頭不停地用雙手絞著衣角。只有我知道，他的毛病又犯了，每次在人多尤其是受到注視的情況下，溫小元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壓抑、緊張、害怕，以致手足無措、語無論次，所以他才會一直都沒有朋友。充滿疑惑的校長催促了幾次，都有點生氣了，溫小元還是沒有辦法開口，然后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他突然一個轉身就往臺下跑去。

結果在那低低的臺階上，溫小元小丑一樣被自己絆倒了。他爬起來的笨拙模樣引得整個會場上一片哄堂大笑……

二

初中，我上了一所普通中學。然而開學不久，我卻在校園里與本應去重點中學的溫小元不期而遇。他熱切地告訴我，他是特地為了我而到這個學校來念書的。并且，他正在讓家里人想辦法幫他申請調班——他要和我一個班。

這個時候的我已經瘦了下來，也漂亮了，我變成了一個更加張揚的女生。而這樣的我，對溫小元的態度自然是依舊不屑，更加不屑。

但再不屑，溫小元還是成為了我的同學。與溫小元成為同班同學后，我才知道原來他的成績是真不錯，只是可惜他的社交障礙癥一點也沒有好轉，整個人看起來還是傻愣傻愣的。在班級里，溫小元只和我一個人來往，有頑皮的同學甚至當著他的面問我說：“可欣，你怎么攤上了這樣一個朋友啊？”這樣的嘲笑總讓我覺得難堪和羞愧，我下意識地躲著溫小元，只要他一靠近我，我就會兇狠地對他又吼又叫，讓他走開。

無論我的態度多么惡劣，溫小元都從不記仇，他仍然是默默地為我做很多的事。他會往我的桌肚里塞我喜歡的零食，會早早地來到教室幫我把水杯洗干凈，還會把抄寫得工工整整的筆記借給我……他日復一日地在我的不屑里露出又傻氣又羞怯的笑容。

我選擇與溫小元徹底撕破臉是在聽到陳清風對溫小元的評價后發生的。陳清風說，溫小元就是一個怪胎。他的聲音其實很輕，但是我還是聽到了。

那天我約了溫小元放學一起回家。一路上，他的臉上都是受寵若驚的歡喜，而我則沉默不語。我在醞釀著開口的勇氣，我是想和他說，請他以后離我遠點，我欣賞的是像陳清風那樣個性張揚的男孩子，而非他這種既沒自信又沒主見、膽小內向得連話都說不順溜的朋友。可是回家的路都快走完了，我的勇氣還是沒能儲夠，直到在與溫小元要分開的路口，我才揚聲朝他大喊：“溫小元，你知不知道，我要的驕傲，你一點都不能給我！”

說完便轉身跑開。我氣喘吁吁地跑到街角一棵大樹后停了下來，躲在大樹后，偷偷地張望著溫小元的反應。溫小元愣愣地站在十字路口邊，綠燈亮起了許久又開始閃爍個不停，可他都一動不動。隔著那么遠，我仿佛還是看見了他眼睛里的失望和孤單。

溫小元他一定不知道，我突如其來的勇氣，是因為我瞥見了路前方遠處陳清風的背影。沒錯，我怎么可能和陳清風眼中的怪胎為伍呢？

三

溫小元不再有事沒事跑來座位找我，他在教室里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偶爾我們的目光碰撞在一起，還沒等他欣喜的笑容展開，我就飛快地扭頭望向別處。

有時候，我會遠遠地盯著溫小元埋頭寫作業的身影看，心里涌上細微的內疚感，但這種情緒總是不一會兒就被陳清風的爽朗笑聲給沖散。像陳清風這樣光芒萬丈的男孩子，真是一舉一動都能讓人如沐清風，我真羨慕那些能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子。我承認，驕傲的我終于還是要屈服了。

我給陳清風寫了一封匿名信。在信里，我表達了想和他交朋友的意愿。

第二天，我早早就來到了學校的操場邊上，因為我在給陳清風的信里說道，如果他愿意成為我的好朋友，就到操場邊上找我。可是我等了又等，操場上除了我再沒有第二個人影。上課時間快到了，我只好失落地回了教室。

一踏進教室，我就看到了那張布滿字跡的彩色信紙，它被端端正正地貼在教室前面的黑板上，而同學們正三三兩兩地對此議論著。雖然寫信的時候我用了與平日不同的字跡，以至于沒有人知道信是我寫的，但我仍覺得周圍有無數的針向我飛來。我的心迅速地沉了下去，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而且一定是被細心的溫小元察覺到了，所以他才會在一片哂笑中勇敢地跑上去撕下了信紙。

我渾身冰冷地上完上午的課，然后請假回了家。

家里沒有人，父母上班去了，正好讓我狠狠地發泄一場。我把自己關進房間里，委屈地哭了起來，哭得山崩地裂、昏天暗地。

我整整哭了一個下午，哭累了休息一會，歇好了繼續哭，直到饑餓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才決定要停止折騰自己。我拿著錢準備下樓去買飯吃，卻在開門后看見了溫小元。他就坐在與我的房間一墻之隔的樓道上，正拿著一支筆在膝蓋上的白紙上畫著什么。

我喊了他一聲。溫小元抬起頭來，有點尷尬有點羞澀又有點欣喜地將正在畫的圖畫舉起來給我看：“是你小學時最喜歡看的機器貓叮當噢！”

收下溫小元的禮物后，我帶著他去了麥當勞餐廳。他餓死鬼一樣大口大口地啃著雞塊，動作夸張得讓人忍俊不禁。原來他見我情緒不對，在我請假后也馬上跟著請假，一路尾隨我回來。因為不放心，在見我進了家門后就干脆坐到樓道地上靜靜地陪了我一個下午。

望著對面傻愣傻愣的溫小元，第一次，我心里泛上了感動的情緒。

四

陳清風仍然是班里的發光體，仍然有很多同學圍繞在他身邊，為能夠做他的朋友而感到驕傲。但是，我的目光不再追隨著他，甚至，會刻意躲著他。我才知道，原來人的自尊心是那么脆弱，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沒有勇氣粘回來。

但我開始認真地反省自己對溫小元的態度，我問自己，他這樣默默地盡著一個朋友的責任，默默地守護著我，而我又給了他些什么呢？不屑，冷漠，捉弄，嘲諷，嫌棄，我把他視為我華麗衣裳上一塊臟兮兮的污跡，想方設法要除去它。我想起小學六年級時，豆芽菜一樣的溫小元問我，他說可欣，醫生叔叔說我患有社交障礙，你愿意幫助我嗎？我記得我當時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后飛快跑開。

這么看，我真是一個壞人，不是嗎？

后來我就在想，如果溫小元他再來找我的話，我就接受他這個朋友。可是溫小元并不知道我的心理發生了變化，他離我遠遠的，一看見我就繞道走，讓我一直沒有機會給自己找臺階下。每次看見溫小元孤單的身影，我就會有點難過。

終于還是沒有忍住，我在放學路上尾隨了溫小元。

遠遠地，我看見他被兩個小混混一樣的少年攔下，在有點偏僻的拐角里，溫小元被逼著倒退到了墻壁根下。三年前第一次遇見溫小元時的情景在我腦海里重放，但是今天的兩個對手比我足足高了一個頭，體型也是我的兩倍大，我該怎么辦呢？我的腦瓜子飛速地運轉著，卻仍然找不到辦法，在看見其中一個少年撿起地上的棍子時，我一股腦沖了過去。

我只想著不能讓那么瘦的溫小元挨打，已經顧不得危險。我拉起溫小元拼命地往前跑，兩名壞少年反應過來卻也不追，只是罵罵咧咧地把手上的一截粗棍子朝著我們砸了過來。

等跑到人多的地方，我終于停了下來。低頭一看，我那被棍子砸到的手臂已紅了一塊，火辣辣地疼。我扭頭怒視旁邊尚未回過神來的溫小元，他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低下頭，開始忙不迭地說對不起。我沒好氣地朝他招手：“溫小元，你過來。”

他不動，怯怯懦懦地問道：“你叫我過去干什么，你是要罵我還是要揍我？”

我指指路邊不遠的便利店，告訴溫小元說如果他過去給我買一支小藥油，我就原諒他，并且會和他做好朋友。溫小元不敢相信地盯著我，過了許久，他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話：“你沒騙我？”

然后在我點頭的瞬間，他轉身跑向便利店，跑得比任何時候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