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來的教導(dǎo)主任叫廖曦,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老媽子。自從她來到這個學(xué)校以后,我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我覺得很奇怪。我自認為自己是個不起眼的姑娘,學(xué)習(xí)成績中游,性格也并不開朗,朋友不多,平日里在學(xué)校也不吵吵鬧鬧,完全是個丟進人堆里立馬就不見的小羅羅,為什么這個年紀比我媽還大的老女人總是看我不順眼?!
第一次和她正面“沖突”是一個月前她剛來學(xué)校的那一天……不,我想,這也許壓根兒就算不上一次“沖突”。總之,我記得那天是個星期一,一大早我打著哈欠流著眼淚站在操場上參加學(xué)校每周一次的升旗儀式,隱約間聽說學(xué)校新來了一位教導(dǎo)主任,昨晚那些難搞的數(shù)學(xué)題正把我折磨得“精神恍惚”突然就聽見廣播里喊著“下面就歡迎我們的新教導(dǎo)主任廖曦,廖主任發(fā)表國旗下的講話”,我一下子就“哈哈哈”笑了出來,尿性?怎么還有人取這種名字啊笑死我了!!雖然我笑得夸張,可是自認為在嘈雜的廣播音的掩護下應(yīng)該只有周圍幾個人聽得見啊,可是沒有想到,這位廖主任一上臺的第一句話就是“高三12班的蕭璃,這是國旗下的講話,請你嚴肅一點”,聲音沒有一絲起伏,聽起來沒有半點溫度。
我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她她她怎么可能認識我?!我確定自己絕對這輩子上輩子都沒有見過她呀!旁邊同學(xué)狐疑地看著我,都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我確定我比你們還要震驚,我心說。更糟糕的是,第一節(jié)課下課后,班主任就把我單獨叫出來問我和廖主任什么關(guān)系,我當然一口咬定我不認識她,可是老班似乎根本不相信,大概是我一副劉胡蘭誓死不屈的表情讓她認為我一定是欺騙了她,她也搞不清我和廖老媽子是敵是友,于是瞪著我看了好半天,板著臉讓我回教室了。
從那以后就怪事不斷。
我們學(xué)校的圍墻并不是真正的墻,而是水泥砌起來的矮墩子上用鋼筋插進去做成的類似柵欄的“墻”,學(xué)校里明確規(guī)定不允許隔墻購物,可是課間總會有學(xué)生偷偷摸摸地走到柵欄邊在外面的小販手里買東西。比如那天我也和其他學(xué)生一樣,躡手躡腳四處張望,好不容易逮著沒人檢查的空子買早點,一開始明明很順利,可是早點一拿到手里姓廖的聲音就不知道從哪個地方飄過來了——“蕭璃,你不知道學(xué)校不允許隔墻購物嗎?”
我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站在我身后了。我手里那碗香噴噴的熱干面是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我尷尬地抬起頭望著她,突然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告訴我——“這個老媽子我曾見過”。一幅老舊的黑框眼鏡,波瀾不驚的一雙眼,面無表情,頭發(fā)高高的束起,我愣愣地盯著她,她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
嘶……搞不好我真的見過她,我皺眉。難道以前我不但真的見過她而且還得罪過她?!嘖,想不起來想不起來,但是這張臉為什么會這么熟悉……
她突然嘴角往左邊翹了翹,說道:“蕭璃,我勸你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要在我的眼皮底下做任何違反校規(guī)的事,你瞞不了我。”我呆呆地望著她,她又說道:“學(xué)校明明有食堂,又衛(wèi)生又便宜,為什么不到食堂吃早餐?!”我低下頭,裝出一幅懺悔的樣子,心想,食堂里熱干面都可以做成湯面,豆皮上的糯米都煮不熟,你去吃吃看?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過了一會兒又道,“以后不可以這樣,不然下次可就不是被我說一頓這么簡單了!”我看了她一眼,分明從她眼里看到了一絲狡黠,甚至還有一點……得意洋洋?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知道了”,她便說,“回去上課吧!”
村老牛,臭老狗!一點兒趣也不知!我心里罵著,給老娘耽誤這么長時間,面都干了,還吃個屁啊!馬上就要上課了,也來不及去買盒餅干,這頓早餐肯定沒得吃了!哼,你叫我不買我就不買!偏不聽你的!明天我還要“隔墻購物”,你再來抓我啊!
于是第二天我又來到圍墻邊上,這一次,我小心再小心,確定她沒有出現(xiàn)在這附近,才付了錢買了一籠小籠包,心滿意足地朝嘴里猛塞兩個,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時候,那個像詛咒一樣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我就知道你不會乖乖聽話的。你一直都是人前乖巧人后又有自己一套的樣子!”
你他媽跟蹤我!!!
我牙齒硌得直響,你不是“教導(dǎo)”主任嗎?你天天不上班不做事就在這里抓我買吃的?那么多學(xué)生都買了你不抓,憑什么偏偏對付我?!
“廖老師,我以前得罪過您嗎?”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平和。
她居然沉默了半天,然后才說:“你并沒有見過我。你違反的是校規(guī),這和得罪我沒有關(guān)系。”我正張口欲辯,她很快又加了一句,“你是不是要問我為什么老是抓你不抓別人?”見我不語,她笑笑說,“因為——你倒霉。偏偏你買東西的時候我正好在這里。”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笑,笑得真是無恥!她沒收了我的包子,隨后甩給我一包壓縮餅干,又望了我一眼就走了。
我確定她是在跟蹤我!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我一買東西她就出現(xiàn),我不在這里她也不在這里。我在教室里嚼著無味的壓縮餅干,托著腮想著怎么擺脫她,想著她說我們沒見過但是她又是為了什么處處跟我作對……結(jié)果越想越煩,上課也聽不進去了。
鄰座的趙泉見我心事重重的樣子問道:“老媽子又逮著你啦?”上次的事我和她說過了,見我點頭,她一幅無奈地樣子說道:“孩紙,你的點兒太背了,怎么總是碰上她呢?”有些話我也不方便直接跟她說,于是我問她記不記得升國旗那天的事,我說我不認識姓廖的,根本沒有見過她,可是她卻一張口就報出了我的姓名班級,這實在太奇怪了。趙泉也眉頭緊鎖,只叫我自己小心。
過了幾天,我們班的英語老師因病請假,學(xué)校說會安排老師給我們代課。結(jié)果那人一推門進來,我差點暈過去。居然是姓廖的!這是猴子請來收我的嗎?!我決定這節(jié)課要么埋頭做筆記,要么緊盯黑板,絕不和她對視。哪知道她居然要我們拿出昨天做的作業(yè),說今天對答案。
要死啊!我聽說今天英語老師不來,昨天做別的作業(yè)又拖到了12點,就“暫時”把英語作業(yè)放了一放,打算今天做,結(jié)果……呵呵,老廖你故意的嗎?還是說我真的點兒太背了……
拿出英語練習(xí)冊,那幾頁一片空白看得我簡直……!老天爺啊,各位路過的神仙菩薩啊,保佑我不被發(fā)現(xiàn)吧!只要過了今天這關(guān),我保證后面天天燒香拜佛!我保證我從無信仰者無神論者進化成一個徹頭徹尾的佛教徒!突然覺得腿好軟啊會不會暈過去啊……
“哎,蕭璃,”趙泉突然看了我一眼,小聲說,“你覺不覺得這姓廖的看著好像……”“等一下,趙泉,”我望著她,以最真誠可憐的眼神祈求到,“可不可以……把練習(xí)冊借我抄一下,我沒做!!”天哪我都急的快尿褲子了。趙泉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你你……你也有抄作業(yè)的一天!”說著她一邊緊張地盯著老廖,一邊悄悄地把英語練習(xí)冊往我這邊挪。
“那就請……”老廖看著班級花名冊,“請趙泉同學(xué)來說一下選擇題的答案吧!”我瞬間石化了,趙泉“咻”地一下站起來,顯然自己也被嚇一跳,她一把抓起已經(jīng)幾乎擠到我桌子上的練習(xí)冊,便開始報答案。
蒼天吶!不會這么巧吧……我還一個字都沒有抄……
不知道趙泉報了什么,我擔(dān)心等下姓廖的會讓我報后面題目的答案,于是發(fā)了瘋似的開始做完形填空,天知道我的手抖得已經(jīng)跟發(fā)了癲癇的人差不多了。
“好的,趙同學(xué)請坐。那么,接下來請蕭璃同學(xué)……”猜對了!果然是這樣!我的心砰砰直跳,幸好剛才緊趕慢趕做了十幾題,待會兒后面沒做完的就現(xiàn)場邊回答邊做好了,趙泉在一旁給我打眼色,我知道有救了!她會幫我!
“接下來請蕭璃同學(xué)來講解一下選擇題。”她微笑地望著我。笑得很得意。
講解……!我就知道靠神仙靠不住……我太單純了,頭頂上都是中國的神仙可是現(xiàn)在正他媽在上的是英語課!
我緩緩站了起來,背后已經(jīng)汗?jié)窳恕?/p>
趙泉在一旁小聲地給我報答案,想讓我知道答案之后好現(xiàn)編現(xiàn)講。可是不知道怎么了,我一點也不想回答。我盯著姓廖的,想著這回反正是死定了,心里冰冷,眼神大概也是冰冷的,好了,你得意了,你贏了。
“我昨晚沒做英語作業(yè)。”
這聲音,簡直不知道怎么從我喉嚨里發(fā)出來的。
她望了我一眼,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看來,我有必要去一趟你家里了。”
我媽沒什么文化,活了半輩子,唯一的指望就是我能夠好好念書考個好大學(xué)。如今成績成績沒聽說我考得多么好,倒因為沒做作業(yè)被教導(dǎo)主任家訪,她簡直恨不得把我打死算了。但是我媽媽從來沒有打過我,再生氣也不會打。她只會一遍一遍地嘆氣,甚至是背著我抹眼淚。這些我從來都知道,但是我從來都不說,我是個普通學(xué)生,最普通最普通的那一種,將來能考上什么樣的大學(xué)我也一點都不知道。可是我不想讓媽媽傷心。
我真恨那個教導(dǎo)主任。可我媽不一樣。她一聽說要來的是教導(dǎo)主任就很緊張。她覺得“主任”是個很大的官兒,教導(dǎo)主任還肯為了一個學(xué)生不做作業(yè)家訪,那證明這個“主任”很負責(zé)。她對主任滿心期待,就像她對我滿心期待一樣。
姓廖的來的那天,我媽準備了滿滿一桌菜,簡直使出了她渾身解數(shù),生怕招待不周。姓廖的見到我媽先是一愣,隨后不知怎的竟顯得非常激動甚至有點渾身顫抖,我覺得她在哭。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她和我媽早年認識,才認識我,對我嚴格?這么說她是一片苦心?
當然這都是我亂猜的。她要是敢說重話傷害我媽,我一定跟她拼了。
我在一旁既警惕又嚴肅地盯著她,可是她居然和我媽拉起了家常。她看起來約莫有五十歲,算起來比我媽年長不了幾歲,兩個人東一句西一句的嘮嗑起來,大概都忘了她是來告狀的。
后來還是我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起我的學(xué)習(xí),我心里一緊,就聽她開口道:“蕭璃是個很用功的孩子,雖然平時話不多,但是對很多事情都很有自己的看法。您不必擔(dān)心她,她以后一定會有所成就。”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還是那個處處和我作對的廖老媽子嗎?她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了解我,還把我說得這么好?她不告狀了嗎?……真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媽媽和她聊得很投緣,她倆圍繞著我簡直從我讀幼兒園開始一年一年地聊到現(xiàn)在!我的天,我真是小看了中年婦女的嘮嗑能力,那誰不是說嗎,一個女人五百只鴨子,這里有一千只啊!媽媽咪呀!
姓廖的臨走之前居然還找我媽要了一個抱枕,那可是我媽媽花了一整年時間裁、縫、繡才做出來的呀!抱枕正面繡了一幅“福祿壽”三星圖,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我看著心疼,對姓廖的喊道:“廖老師,這個抱枕我媽花了好長心血做的!您換個東西紀念行么?!”我媽一把拉住我道:“蕭璃!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廖老師在學(xué)校那樣照顧你,這是媽媽回報給廖老師的!”
她照顧我?她哪里照顧我了!天天給我找茬,到我家來還要搜刮一番,哪里照顧我了!
我正想沖出去和這姓廖的理論,哪知她突然回頭對我說:“蕭璃,做事不要太莽撞。今天你把這抱枕給我,我保證你不會后悔的。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照顧你母親!”說完竟微微一笑,然后對我媽說:“您好好保重身體,別太為蕭璃操心。”說完轉(zhuǎn)身走了,頭也不回。
后來這姓廖的又調(diào)走了,從她來這里算起,一共沒呆到50天。
再后來,我考大學(xué)、工作、結(jié)婚生子,轉(zhuǎn)眼間就過了幾十年。
是啊,轉(zhuǎn)眼間幾十年就過去了,人生真是苦短。
媽媽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生了病,躺在醫(yī)院里,我下班后趕去照顧,她的精神很不錯,不住地讓我給她講故事。講到了我高中時候的各種糾結(jié)和痛苦,現(xiàn)在看來,那些苦真的又算得了什么;講著講著就講到了那個姓廖的主任,現(xiàn)在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蕭璃啊,你還記得廖主任當時拿走的那副繡著‘福祿壽’三星圖的抱枕嗎?”媽媽突然問我。
“當然記得。”我笑著說,“當時我還死活不給她呢!”
“唉……是啊……現(xiàn)在什么抱枕、桌墊兒都是機器做的,年輕人不做手工活,媽媽真是想念那個時候,可惜現(xiàn)在繡不動了,要是再能看看那個抱枕多好。”媽媽望著我笑,從眼神可以看出,她沉浸在那段回憶里,很快樂。
要是再能看看那個抱枕多好……
我疲憊地回到家,洗把臉,想到媽媽說“要是再能看看那個抱枕多好”,如果……如果能幫媽媽完成那個愿望就好了!
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突然一種奇怪的感覺襲上心頭——老舊的黑框眼鏡,波瀾不驚的一雙眼,高高束起的頭發(fā)……這,這不就是那個時候“廖主任”嗎?!
廖曦,LiaoXi。把姓氏和名字的首字母換過來不就是XiaoLi,蕭璃嗎?難怪……難怪總覺得見過她……原來她就是我!原來當初“廖主任”處心積慮地找蕭璃的碴是想借此機會見到幾十年前的母親,用那時母親做的抱枕來完成現(xiàn)在母親的心愿!
幾天以后,我回到了那個時候的那個高中,正值放學(xué),我看見一個表情堅毅而倔強的女孩子匆匆從身邊走過。她還那樣年輕,不諳世事,真好。
“您好,看到學(xué)校正在招聘教導(dǎo)主任,我能夠應(yīng)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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