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家鄉辦白事,都喜歡請嗩吶班子來熱鬧熱鬧。其一是孝子想為死者風光風光;其二是借此告訴街坊鄰居家里有人去世,請四鄰多多關照。被邀請的嗩吶班子也分三六九等,其中在我們這一帶最出名的——要數黑妮的嗩吶班子。
黑妮人長得并不黑,白白凈凈,扎一條好看的大辮子。她從小就跟著父親學吹嗩吶,得到家學真傳,吹嗩吶的功夫爐火純青,會吹各種各樣的嗩吶曲段,像《百鳥朝鳳》、《天仙配》、《打鑾駕》、《收姜維》、《李豁子娶親》……等等,她吹的既好聽又動情,時而催人淚下,時而引人發笑,反正鄉親們都愛聽她吹的嗩吶。誰家辦喪事只要嗩吶一響,鄉親們就能聽出是不是黑妮吹的嗩吶。
話說這年冬天,并不算大的王家莊突然同時去世了兩位老人:一個是街東頭的王大爺;一個是街西頭的劉老太。王大爺是凌晨去世的,一大早王家便派人去通知了黑妮和她的嗩吶班子,劉老太是上午去世的,晚了一步,沒辦法,只好托人遠遠地在外鄉找了一個嗩吶班子,聽說嗩吶手還是個老和尚,鄉親們都沒聽過老和尚吹嗩吶,自然無法過多的評論,只是感覺此事新鮮。
出殯發喪的頭一天晚上,是嗩吶手賣力、亮絕活的關鍵時期。下午,嗩吶班開始安置各種音響、樂器,天黑前主家好酒好菜布置了一大桌,嗩吶班盡情吃喝,酒足飯飽之后,天一黑,現場燈火通明。嗩吶班演奏之前先敲一陣開場鑼,鑼聲一響,鄉親們便撂下飯碗,陸陸續續走出家門前去圍觀。這天晚上的王家莊顯得格外熱鬧,街東頭是黑妮的嗩吶班,街西頭是老和尚的嗩吶班,不用說,鄉親們肯定都圍在了黑妮的嗩吶班前,這下使王大爺的幾個兒子高興得真想咧嘴笑,可因為是喪事,又不得不面帶憂傷。
黑妮先吹了一段《李天保吊孝》,鄉親們齊聲叫好,接下來她又吹了一段《哭周郎》,嗩吶聲咽,如泣如訴,鄉親們都被黑妮的嗩吶聲感染了,一個個眼圈發紅,連連鼓掌……這場面,確實給王大爺的幾個兒子長了臉,也使剛死去的王大爺風了光……
話說街東頭一片叫好聲不絕,熱熱鬧鬧。再來看看街西頭,老和尚和他的嗩吶班子卻還在大吃大喝,劉老太的幾個兒子有點坐不住了,便讓執事客上前打探,問一下老和尚幾時能開場。老和尚一看主家有點不耐煩了,連忙打躬,口里喊了一聲:“徒兒們!亮家伙吧!”話音一落,小和尚們“丁玲咣當”一陣忙亂,老和尚又高喊了一句:“開鑼!”嘡、嘡、嘡……一通鑼響,劉老太的幾個兒子瞪眼一瞅,稀稀拉拉圍上來沒幾個人,再看看老和尚并不著急,不緊不慢的彎下腰來,從桌下的樂器箱里拿出來一個一米多長的嗩吶桿,裝上喇叭頭,插上篾片,對著小和尚們大吼了一聲:“起!”緊接著就嘟嘟啦啦地吹了起來。這一吹非同小可,嗩吶聲震云霄、音質明麗中又透出一種滄桑,街東頭正在觀看黑妮表演的鄉親們一下子都被這種聲音吸引住了,人們呼呼啦啦的都跑向了街西頭,一面走嘴里還不住的叨叨:“這是啥家伙呀!聲音咋這么大!”人越圍越多,里三層外三層的把老和尚的嗩吶班圍的水泄不通。老和尚一看這陣勢,干脆跳上了桌子,棉襖也脫了,大冬天光著膀子,雙手捏著一米多長的嗩吶,興致勃勃地給大伙兒吹了一段《三哭殿》,一曲下來,鄉親們個個目瞪口呆,連聲叫絕,都說今天開了眼界??筛薪^的是——老和尚突然把嗩吶從嘴里拔了出來,直接塞進了鼻孔里,用一只鼻孔吹起了嗩吶,聲音照樣響徹云霄。鄉親們都忍不住齊聲鼓掌叫好,一曲用鼻孔吹出的《五子拜壽》,讓劉老太的幾個兒子心里樂開了花,總算給劉老太的喪事贏回了一點面子……
黑妮一邊吹奏嗩吶,一邊用眼掃了一下周圍,人都走光了,都跑向了街西頭老和尚的嗩吶班前,“這可咋辦!老父親留下的嗩吶班今晚真的會砸在自己手里嗎?不行!”她心里暗暗下定決心“脫!”她一件一件將自己的上衣脫去,最后只剩下一個紅兜肚。她忘記了這是寒冬時節,一門心思只想挽回嗩吶班的名譽,緊接著黑妮也跳上了桌子,只見她高喊了一聲:“走起來!”嗩吶聲從新響起,人們一看黑妮脫得只剩下一個紅兜肚,呼啦啦又都從老和尚的周圍跑到了黑妮的嗩吶班前。黑妮吹了一段《擊鼓罵曹》,引得鄉親們陣陣掌聲。老和尚一看勢頭不對,對著小和尚們大喊了一句:“再給為師拿上來一只大嗩吶!”一個小和尚聽了,趕忙從桌下的樂器箱里又抽出了一支一米多長的大嗩吶,老和尚的一張嘴里同時插進了兩桿嗩吶,剎那間,又把鄉親們吸引了過來……
黑妮的面前一時間干干凈凈的又沒有了人影,“這可咋辦!……”黑妮一時無計可施。突然,黑妮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爹……你咋來了!”黑妮高聲叫了一句?!暗犝f從外鄉來了一個老和尚,不放心你們,就悄悄趕了過來,果不其然,這老和尚確實有點本事,但老父與這和尚斗一斗,讓他也見識見識‘馬王爺三只眼’的厲害”黑妮爹一邊說著一邊把衣服遞給了黑妮,催促她趕快穿上。接下來黑妮爹接過嗩吶,順手把嗩吶篾片塞進了耳朵里,用手捂住另外一只耳朵……一曲悠揚的《大登殿》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圍在老和尚面前的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黑妮爹用耳朵吹起嗩吶來了,快去看呀!……”鄉親們又一下子全跑向了街東頭。
老和尚聞聽此言,放下手中的嗩吶,像是對著自己,又像是對著徒弟,自言自語的說:“用耳朵吹嗩吶,除了我死去的師傅,只有我那失散多年的大師兄,莫非是……”
老和尚從地上拾起棉襖,用力抖了抖,對著小和尚們悄聲說了一句:“徒兒們,收家伙吧!”
二
黑妮爹見老和尚收了手,心里也暗自尋思:不欺人者,始不被欺。看看夜已深沉,便吩咐黑妮也收拾家伙裝箱告吹……
黑妮的嗩吶班子在王家莊斗敗老和尚的消息不脛而走,人們對黑妮的嗩吶班子更加交口稱贊。這卻引來了一個人的不滿,此人便是老和尚的俗家弟子,綽號“吹破天”的一個年輕后生,他本來在一個戲班子里充當嗩吶手,平時并不怎么參與紅白之事的演奏,只是氣不過黑妮斗敗其師傅一事,才決計要給黑妮一比高下,也好給師傅出口惡氣。
這天,黑妮正在家中聽父親講解嗩吶的演奏技法,忽聽得從村外傳來一陣陣嗩吶之聲,時高時低、時悲時樂,長調嗚咽、短調高亢、聲聲響遏云霄。會吹嗩吶的人一聽,便知其人功夫不淺,絕非無能之輩。
黑妮爹和黑妮更知其中滋味:明擺著是在挑逗自己。黑妮抓起嗩吶便要出門,黑妮爹趕忙攔住了她,小聲交待了黑妮幾句話,黑妮點了點頭,快步走出家門,來到村口定晴一看:只見村口小河對岸的高崗上,站著一個約摸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材高挑勻稱,面部棱角分明,衣著大方得體。此人隔河向黑妮拱了拱手,黑妮也揖讓了一禮,緊接著只聽年輕人說道:“在下‘吹破天’,對面來者可是黑妮師傅嗎?”黑妮微微頜首,說道:“我是黑妮,先生有何指教!”“吹破天”聞聽此言,“嘿嘿”一笑,把手中的嗩吶往空中一揚,大聲說道:“鄉親們都說你嗩吶技藝過人,今兒在下特來領教領教!獻丑了!”說完后也不等黑妮回話,便雙手緊捏嗩吶,仰頭吹了起來。一曲《斷橋會》,令黑妮暗自佩服:此人嗩吶功夫之深,絕不在自己之下。黑妮也不等對方揖讓,雙手一揚,一曲《三娘教子》便在空氣中傳播開來。嗩吶聲婉轉綿長,高低之音錯落有致?!按灯铺臁币舶底泽@嘆黑妮的嗩吶功夫,絕非一朝一夕所能練就。兩個人隔河相斗,你一曲,我一段,眼看相持不下,此時忽聽一陣滄桑沉悶的嗩吶之聲響起,黑妮和“吹破天”瞪眼一瞅,卻原來是一個老和尚從中作罷。黑妮認得老和尚——此人乃是王家莊和自己一比高下之人。黑妮施禮說道:“王家莊小女子失禮了,多有得罪之處,還請大師多多關照!”。只見老和尚“哈哈”一笑:“哪里、哪里!侄女有此技藝,為叔自當高興,哪里來的賠禮道歉!哈哈哈……”這笑聲使黑妮一頭霧水,再加上“侄女”“為叔”之說,更使黑妮摸不著頭腦。老和尚向對岸招了招手,“吹破天”便沿著小橋過河而來,并對老和尚躬身一禮,口稱:“師傅駕到,晚生有所不知,萬望師傅原諒!”老和尚一手拉住黑妮,一手拉住“吹破天”,讓黑妮帶路,一起來到黑妮的家中。
黑妮爹正在為黑妮一去不回而擔心,忽見老和尚一手拉住黑妮,一手拉住一個年輕后生大步流星踏進門來,也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此時老和尚開口說道:“眼前之人是否早年師從響云寺曲解大師,法號‘鳴遠’?”黑妮爹聞聽此言,心頭猛地一震:三十多年了,自從自己還俗之后,再也沒有人叫起過他的法號,如今面前老和尚的一句話,使他倍感親切、眼噙淚花。他趕忙上前拉住老和尚的手,仔細端詳了一陣,“不錯不錯!你是師弟‘金聲’吧!……”黑妮爹一言出口,老淚縱橫?!皫熜?,我是‘金聲’,今天我們總算是又見面了……”老和尚也淚流滿面地說。
酒豐菜滿,黑妮爹和老和尚居中而坐,黑妮和“吹破天”東西相向,滿園歡聲笑語,黑妮爹今天高興,老和尚也酒酣耳熱,當眾提議,讓黑妮和“吹破天”定親,并將黑妮的嗩吶班正式定名為“金聲鳴遠”班,黑妮爹興高采烈,拍板同意。
兩個年輕人聽了相視一笑,一臉羞赧……
自此,“金聲鳴遠”嗩吶班的堂號,傳遍了豫北大地……